在火光的反映下,大家看到师长的笑容,料着无事,肃静地站着。余师长道:“夜已深了,大家安静地休息吧,不要再说话了。”说完,他也是很高兴地走了。但大家虽是不说话,围了那熊熊的火焰,不必担心什么机枪大炮。这是一个月以来的第一次,实在睡不着。而且人坐在瓦砾堆上,并不会怎样地舒服,自也是睡不着。火已不是前十天那样可怕,相反地,夜寒深重,火还是可亲热的。有人在瓦砾堆上,找出破锅破铁罐之类,舀了井水,放在火边,煮开水喝,四五人坐在一处,又不免小声低语,度此长夜。天色亮了,余师长下了命令,大家继续打扫掩埋工作。军需官和参副处的人合作,连夜已在乡下运来了两石米。送米的百姓,自动地送着油盐小菜,而且知道城里什么全没有,锅碗筷子全送了来,弟兄们就在守夜的火堆上,开始煮饭。
太阳出来了,阳光好像加倍地强烈,那被炸毁的断墙残砌和瓦砾堆,火色犹存,经初起太阳一照,满目都是红光。国旗老早就在上南门一截断城上升竿而起,微微地飘荡在晨曦里,弟兄们各捧着一只饭碗,站在阳光里进早餐。寒天的早晨,饭头上的热气,绕着淡小的丝纹上升,冲过人的鼻子,大家都感觉得这饭好香,自这晨起,弟兄们又开始恢复了平时的军人生活。
在这日正午,军长王耀武已到了城里,召集五十七师弟兄们训话,大大地嘉奖了一番,当日就下了命令,五十七师调驻河洑。重新整编。河袱这地方,虽也是经过了敌人一番炮火洗礼,但耆山寺一带,房屋还相当完好,师司令部就移驻在耆山寺。
过了几天,师部事务比较正常了些,程坚忍就向师长请了三天短假,带着王彪去探访未婚妻鲁婉华的消息。由河洑到常德的大路上,战壕,炮弹坑,倒坍的民房,一切还是从前的样子,可是大路来往的行人,却来往不断。由城里来的人,有些人将担子挑着破铜旧铁,有的也扛着一些焦糊了的木料。向城里去的人,有的扛着箬席或成捆的竹竿术棍,有的也挑着行李,扶老携幼三三五五,个个拖着沉重的步子走。
程坚忍情不自禁地惊讶着道:“老百姓已开始复员了。”
王彪随在后面,看了他背影,做了个鬼脸,笑道:“参谋,你说鲁老太太也回到了城里了吗?”
程坚忍道:“她们当然要回家来看看。可是到城里,她们能在哪里落脚?而且她们也一定急于要知道我的生死存亡的。”
王彪道:“真奇怪,她们怎不到河洑去打听呢?你说黄九姑娘她知道我们在河洑吗?”程坚忍听了他这话也就笑了。王彪听到参谋的笑声,他就不敢再说什么。
两人默然地走了一截路,还是程坚忍先笑起来说道:“你不想想,战事才过去几天呢。鲁老太太离开常德以后,说是到二里岗去避难。那个地方,虽是还没有被敌人骚扰过,可是她们听着那惊天动地的炮火声,是不是还沉得住气,也许又走开一截路了。你说到黄九姑娘没有来打听你的消息,那是你一相情愿的话。你没有想想,人家是一位大姑娘,于今是战事停了,六亲无靠,就先得找一个地方落脚。她也不便到河洑来找你,你一个单身汉小伙子,她是一个黄花闺女,跑来找你干什么?她不怕人家笑话?”
王彪听说,在身后扑哧一声笑了。他道:“那么,我们到哪里去找人呢?”
这句话倒提醒了程坚忍,站住了脚,沉吟了一会儿,因道:“起初我没有计较,想到城里去看看,现在想起来,这事有点不妥。城里根本是空的,什么也没有人落脚的地方。鲁老太太母女两个进城干什么?进城也不会停留一小时。不过既然到了这里,那就索性进城去看看。你不见老百姓纷纷地向城里走?也许在城里可以遇到什么熟人,倒可以打听打听她们的情形。”说着,两人继续地走。将近西门那一片倒坍的民房,将砖瓦堆在小河滩上。
小河露着河底,还有一道清浅的水,不曾干涸。临岸一带大柳树,让炮火洗刷得只剩几个大叉丫。还有两株最大的柳树兜,只剩两大截光树兜子有四五尺,秃立在岸边,上面焦糊着一片。两堵断墙,夹着一个歪倒的木门圈子,门里没有房屋,几块夹墙基的青石,像苟子般插在砖瓦地上。这是很普通的现象,原没有什么令人注意的地方。可是就在这时,见有一个披着头发的女人,慢慢地还由那歪倒的木圈子里钻进去。然后一直穿过倒坍的屋基走向河岸,挑了那秃着大柳树兜子,将身体斜靠住,只管看了那河里的水出神。
王彪在他身后突然喊了一声道:“那是她!那真是她!”
程坚忍被他连说了两句,也就只好站住了脚,回转身说道:“你叫些什么?”
王彪指着道:“那不是黄九姑娘?她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那女子也被他的声音惊动着了,回转头来,向这边看着,正是黄九妹。她不需人招呼,径直地跑了过来,站在一堵短墙的路边上,呆呆地站着。她已不是在地洞子里那样满身烂泥,换了一件青布棉袍子,那袍子窄小而短,很不合身,可想是临时在哪里找来的一件旧衣服。她在洞里的时候,头发是个鸡窠式的,蓬成一处。现在却是梳得清清顺顺的,一大把披在肩上。头发清楚了,也就现出她那微圆的蛋脸来,她本是个白胖姑娘,这二十几天以来,逐次地遇到她,逐次发现她两腮尖削下去。在洞里的七天,过着那非人的生活,身上是泥,头上脸上也是泥,大家全不成个样子。现在她把泥土擦干净了,现出原来的面孔,虽然还是瘦削的,可是清秀着又现出她是个女孩子了。王彪看了她,说不出来心上有一种什么愉快。惟其这份儿愉快,心里头说不出来,也就让他看到黄九妹不知说什么是好。她呆站在那里,向程、王两人看了一看,先微微地一笑。她嘴一动,似乎要说什么话。可是这话并没有说出来,她嘴角一撇,两行眼泪同时齐下,竟是哭起来了。
程坚忍是个第三者,原无所谓,看到她哭了起来,也没有了主意。大家呆站着了一会儿,还是程参谋道:“九姑娘,现在脱离灾难了,你还哭什么?”
她依了她的习惯,向肋下去掏摸手绢,然而没有。她这就将手指头揉着眼睛道:“在打着仗的时候,为了逃命,糊里糊涂地过着,倒也不晓得什么。现在脱了灾难,我是一只离了群的孤雁呢!我不知道往哪里去好了。城里跑到乡下,乡下没个熟人。乡下跑到城里,城里连房子也没有。我往哪里去呢?”
程坚忍道:“你的那些同伴呢?”
她道:“我们那天见过师长,就分手了。丁老板、张大嫂要去找他们自己家里的人,刘小姐到东门外天主教堂找王主教去了。我没了主意,想下乡去找找熟人。各村子里的乡人下,也刚刚回家呢!人家自己也不得了,谁肯收留我这样一个人?而且我也不敢随便住到人家去。所幸有一个老太太给我饭吃,又送我一身衣服,留着和她在一处住了几天。这老太太是看家的,慢慢地他们家里人全来了,就不能再容我,我只好回到城里来。这样好几天城里还是空的,我到哪里去呢,我听了五十七师司令部已经移到河洑,我想去找找你们,可是军营里,我一个姑娘,又不敢去。”
王彪听了这话,笑意涌上眉梢,跳起来道:“你只管去呀,你是个难民,还怕什么的?”
程坚忍看他兴奋过甚,对他看了一眼,他省悟了,就突然把话止住。
黄九妹道:“现在遇到二位,那就好极了。我现在一点主意都没有,望二位给我出个主意才好。”
王彪听了,立刻就想开口,但是看了程坚忍一眼,又默然了,程坚忍望了他问道:“你有什么主意吗?不妨说出来听听。”
王彪笑道:“我倒是有条路子,恐怕又不对。”他说着话,抬起手来搔搔耳朵,可是他立刻就感到身上这套军衣,虽是又脏又破,不像样子,然而究竟还是军衣,当了长官的面,可不能失军人的仪表,因之,立着正道:“她说的熟人,还有一位刘小姐呢?刘小姐不是说过,东门外的大主教堂,也许没有烧掉,她一定去找王主教。我们知道那天主教堂只打垮了两堵墙,分明那房子还在。刘小姐一定是到天主教堂去了。从前难民到天主教堂去,王主教都收留的。于今刘小姐在那里,九姑娘肯去,王主教一定肯收留的,反正又不在那里长住。反正那王主教……”
程坚忍拦着道:“不用说了,你的意思,我已全都明白了,九姑娘你就让王彪送你去吧。”
黄九妹对他看了一看问道:“参谋,你不去吗?”
程坚忍道:“无须乎我去。在那炮火连天里,王主教还肯收留难民,于今并不要他怎样保护,他宗教家不能拒绝的。王彪你就送九姑娘去。事情办完了,你可以到南站去等着我。等到下午不遇到我,你就回师部吧。”
王彪得了这任务,说不出来心中是有一种什么高兴,只觉心里一阵奇痒,想笑出声来,自己极力地忍住了笑,将头微微低着,没有作声。
程坚忍道:“好吧,你们就走吧,不要耽误时间,我一个人先走了。”说着他就离开了这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