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与《克莱采朔拿大》相隔十年,十年之中,日益专心于道德宣传。《复活》与这渴慕永恒的生命所期望着的终极也是相隔十年。《复活》可说是托尔斯泰艺术上的一种遗嘱,它威临着他的暮年,仿如《战争与和平》威临着他的成熟时期。这是最后的一峰或者是最高的一峰,——如果不是最威严的,——不可见的峰巅在雾氛中消失了。托尔斯泰正是七十岁。他注视着世界,他的生活,他的过去的错误,他的信仰,他的圣洁的愤怒。他从高处注视一切。这是如在以前的作品中同样的思想,同样对于虚伪的战争,但艺术家的精神,如在《战争与和平》中一样,统治着作品;在《克莱采朔拿大》与《伊凡o伊列区之死》底骚动的精神与阴沉的讥讽之中,他又混入一种宗教式的静谧,这是在他内心反映着的世界中超脱出来的,我们可以说有时竟是基督徒式的歌德。
我们在最后一时期内的作品中所注意到的艺术性格,在此重复遇到,尤其是叙事底集中,在一部长篇小说中较之在短篇故事中更为明显。作品是一致的,在这一点上和《战争与和平》与《安娜小史》完全不同。几乎没有小故事底穿插。唯一的动作,在全部作品中十分紧凑地进展,而且各种枝节都搜罗净尽。如在《克莱采朔拿大》中一样,同样淋漓尽致的人物描绘。愈来愈明澈愈坚实,并且毫无顾忌的写实,使他在人性中看到兽性,——“人类底可怕的顽强的兽性,而当这兽性没有发现,掩藏在所谓诗意的外表下面时更加可怕。”这些沙龙中的谈话,只是以满足肉体的需要为目的:“在播动口腔与舌头底筋肉时,可以帮助消化。”犀利的视觉,对于任何人都不稍假借,即是美丽的高却基尼(Korchaguine)女郎也不能免,“肱骨底前突,大拇指甲底宽阔”,他裸裼袒裎的情态使奈克吕杜夫感到“羞耻与厌恶,厌恶与羞耻”,——书中的女主人,玛斯洛凡(Maslova)也不能被视为例外,他的沦落底征象丝毫不加隐匿,他的早衰,他的猥亵卑下的谈吐,他的诱人的微笑,他的酒气熏人的气味,他的满是火焰的红红的脸。枝节的描写有如自然派作家底犷野:女人踞坐在垃圾箱上讲话。诗意的想象与青春的气韵完全消失了,只有初恋底回忆,还能在我们心中引起强烈的颤动,又如那复活节前的星期六晚上,白雾浓厚到“屋外五步之处,只看见一个黑块,其中隐现着一星灯火”,午夜中的鸡鸣,冰冻的河在剥裂作响,好似玻璃杯在破碎,一个青年在玻璃窗中偷窥一个看不见他的少女,坐在桌子旁边,在黝暗的灯光之下,这是嘉多霞(Katucha)在沉思,微笑,幻梦。
作者底抒情成分占着极少的地位。他的艺术面目变得更独立,更摆脱他自己的个人生活。托尔斯泰曾努力要革新他的观察领域。他在此所研究的犯罪与革命的领域,于他一向是不认识的;他只赖着自愿的同情透入这些世界中去;他甚至承认在没有仔细观察他们之前,革命者是为他所极端厌恶的。尤其令人惊佩的是他的真切的观察,不啻是一面光明无瑕的镜子。典型的人物多么丰富,枝节的描写多么确切!卑劣与德性,一切都以不宽不猛的态度,镇静的智慧与博爱的怜悯去观察。……妇女们在牢狱里,可哀的景象!他们毫无互相矜怜之意;但艺术家是一个温良的上帝:他在每个女人心中看到隐在卑贱以内的苦痛,在无耻的面具下看到涕泗纵横的脸。纯洁的,惨白的微光,在玛斯洛凡底下贱的心魂中渐渐地透露出来,终于变成一朵牺牲底火焰鲜明地照耀着它,这微光底动人的美,有如照在项勃朗微贱的画面上的几道阳光。毫无严厉的态度,即是对于刽子手们也不。“请宽恕他们,吾主,他们不知道他们所做的事情”,……最糟的是,他们明白自己所做的事,并且为之痛悔,但他们无法禁阻自己不做。书中特别表出一种无可支撑的宿命底情调,这宿命压迫着受苦的人与使人受苦的人——例如这典狱官,充满着天然的慈善,对于这狱吏生活,和对于他的羸弱失神的女儿一天到晚在钢琴上学习李兹(Liszt)底《匈牙利狂想曲》,同样的厌恶;——这西伯利亚城底聪明善良的统治官,在所欲行的善与不得不作的恶之间发生了无可解决的争斗,于是,三十五年以来,他拼命喝酒,可是即在酒醉的时候,仍不失他的自主力,仍不失他的庄重,——更有这些人物对于家庭满怀着温情,但他们的职业逼使他们对于别人毫无心肝。
在各种人物底性格中,缺乏客观真实性的,唯有主人翁奈克吕杜夫底,其故由于托尔斯泰把自己的思想完全寄托在他身上。这已经是《战争与和平》与《安娜小史》中最著名的人物,如安特莱亲王,比哀尔o勃苏各夫,莱维纳等底缺点,——或可说是危险。但他们的缺点比较的不严重:因为那些人物,在地位与年龄上,与托尔斯泰底精神状态更为接近。不像在此,作者在主人翁三十五岁底身体中,纳入一个格格不入的七十老翁底灵魂。我不说奈克吕杜夫底精神错乱缺少真实性,也并非说这精神病不能发生得如此突兀。但在托尔斯泰所表现的那人物底性情禀赋上,在他过去的生活上,绝无预示或解释这精神病发生底原因:而当它一朝触发之后,便什么也阻挡不住了;无疑的,对于奈克吕杜夫底不道德的混合与牺牲思想底交错,自怜自叹与以后在现实前面感到的惊惧憎厌,托尔斯泰曾深切的加以标明。但他的决心绝不屈服。只是以前那些虽然剧烈究属一时的精神错乱,和这一次的实在毫无关联。什么也阻不住这优柔寡断的人了。这位亲王家里颇富有,自己也受人尊重,对于社会底舆论颇知顾虑,正在娶一位爱他而他亦并不讨厌的女子,突然决意放弃一切,财富,朋友,地位,而去娶一个娼妓,为的是要补赎他的旧愆:他的狂乱支持了几个月之久,无论受到何种磨炼,甚至听到他所要娶为妻子的人继续他的放浪生活,也不能使他气馁。——在此有一种圣洁,为杜斯退益夫斯基底心理分析能在暗晦的意识深处,能在他的主人翁底机构中,发露出它的来源的。但奈克吕杜夫绝无杜斯退益夫斯基式人物底气质。他是普通人物底典型庸碌而健全的,这是托尔斯泰所惯于选择的人物。实际上,我们明白感到,一个十分现实主义的人和属于另一个人底精神错乱并立着;——而这另一个人,即是托尔斯泰老翁。
本书末了,在严格写实的第三部分中更杂有不必要的《福音书》般的结论:在此又予人以双重原素对立着的印象——因为这个人信仰底行为显然不是这主人翁底生活底论理的结果。且托尔斯泰把他的宗教参入他的写实主义亦非初次;但在以前的作品中,两种原素混合得较为完满。在此,它们同时存在,并不混合;而因为托尔斯泰底信心更离开实证,他的写实主义却逐渐鲜明而尖锐,故它们的对照愈显得强烈。这是年纪底——而非衰弱的——关系,故在连续的关节上缺少婉转自如。宗教的结论绝非作品在结构上自然的结果。我确信在托尔斯泰底心灵深处,虽然他自己那么肯定,但他的艺术家底真理与他的信仰者底真理绝没有完满的调和。
然而即使《复活》没有他早年作品底和谐的丰满,即使我个人更爱《战争与和平》,它仍不失为歌颂人类同情的最美的诗,——最真实的诗,也许,我在本书中比在他别的任何作品中更清楚地看到托尔斯泰底清明的目光,淡灰色的,深沉的,“深入人底灵魂的目光” ,它在每颗灵魂中都看到神底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