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露珠走进屋子来,看看田宝珍坐过的位子,想想她的言语,还有她送的红豆戒指,她要避开专员,这可见得她不嫁给专员,北平就无法子混。这话恐怕都是真的。不然,她到金公馆里来,又有什么意思呢?我让一步,看金子原还要做些什么。因之在办公事房里,抄写了两封信。吃过了午饭,金子原还没有回来果然田宝珍的话不错,是要到天黑才回来呢。好在没有事,见有一本《红楼梦》在书橱里,还没有归还原处,自己就拿了过来,坐在沙发上看了几页。一会儿,就听见金子原隔了玻璃窗说话,他道:“好大的雪,露珠,你也不出来看看。”杨露珠把书放在桌上,笑道:“我早已看过了。我正叨念着,这样大的雪,你不要冻着了。快到屋子里来吧。”她说着话,自己跑到大客厅里来,伸手抚了一抚他的手,笑道:“手还不凉。”金子原道:“我今天有事,所以回来的晚一点。坐一会,我还有事要出去,到夜深才能回来呢。”杨露珠一点不驳回,口里连连答应“是是”。等金子原进了房间,就站在一边等候他脱大衣。大衣刚脱下来,又忙着在衣架上挂起。然后又立刻到洗澡间里去,将龙头放开,放了大半盆热水。自己又怕太热,将手试了一试,又放了一点冷水,然后将洗脸手巾放在脸盆里,把香皂盒打开。这才抬头,对着墙上挂的大镜子看了一看。不晓得金子原什么时候进来的,这时正站在身边对自己微笑。
杨露珠连忙回过身来笑道:“你跑进来,也不作声,真的吓了我一跳。水打好了,你洗脸吧。”金子原道:“这些事何必要你作?我看了,怪不好意思。”杨露珠拿眼睛看了他一眼,笑道:“这些事我不必作,我该作些什么?老实说,别人作了,我怕不合你的意吧。”金子原笑道:“那么,你作的就很合我的意了。”他说着这话,本想伸手在她脸上摸一把。可是杨露珠就在这个时候跑掉了。金子原洗过了脸,走到办公室里来,只见杨露珠仍旧坐在沙发上,手上捧着一本书阅读。金子原道:“你看书吗?我有话同你说呀。”杨露珠连忙把书放在桌上,站起身来道:“有事自然作事。”金子原道:“有话也不用正正经经的说呀。坐下来,我们有话慢慢谈。”他说着,走到写字椅边坐下。随意翻弄桌上的信,好像也不在意似的。杨露珠走到写字台边,两手斜斜的捧在桌上。金子原本来是望着她的手的,这就看见玻璃板桌子上,烟缸里有灰,便道:“你是不大抽烟的,今天有人到我的办公室里来过吗?”杨露珠笑道:“这个人,我是不能不把她引进办公室的。你猜猜看,是哪一位?”金子原道:“这个我猜不到。”杨露珠把脚颠了两颠,笑道:“是田小姐,这能叫她不进屋吗?”金子原听到这里,倒是吃了一惊,问道:“田宝珍来了,谈些什么呢?”杨露珠道:“我也奇怪以为她总有什么事才来的,可是她闲谈大半天,一点正事情沒谈。快有一点钟才告辞,我也不便怎么样追问她。她或者是来找你的吧!”金子原道:“不会,不会!她什么时候来的?”杨露珠道:“天刚下雪的时候。”金子原道:“那时候,我……”说着把头摇了几摇,沉吟道:“这真有点奇怪。露珠,你看她为人怎么样?”杨露珠毫不犹豫,肯定的答道:“她很好呀!”她还是靠桌子边上站定,脚尖摇得更厉害了。
金子原一想,这事不必讨论,词头晚上问田宝珍一问就明白了,想了一下便道:“也许她来问我,要哪天上演吧?今天这样大雪,有几处应酬,我不去了,晚上我在家里吃饭。”这话,杨露珠听了十分欢喜,跳起来道:“你在家里吃饭,我叫杏子去告诉他们,把菜弄好点。本来母亲也來了电话的,要我回去吃饭,这样我也不回去了。”金子原笑道:“你陪我吃饭?”杨露珠将水盂子里清水蘸了蘸,用手指在桌上连画了三个圈儿,然后脸望下沉着,露出可怜的样子,微微鼓了嘴唇说道:“你有三天不在家里吃饭了,妤容易盼到你在家里吃饭,还不应该快活吗?”金子原觉得她真可怜,笑了一笑,又想伸手挺她的胳膊。她又一跳,笑道:“别闹,我去告诉杏子去。”说着,她就连蹦带跳的走了。金子原一想,外边在落大雪,她身上只穿一件羊毛衫,一件淡绿毛绳褂子,身上这也许凉一点吧?又想,田宝珍为什么来这里?她说的话,就是有一点口不应心。……他正在乱想,这时杨露珠进来了,她立刻想起了刘伯同的请,便道:“我从前和你提的佟北湖,你还记得吗?”说时,在壶里倒上一杯热茶,先用嘴试了一试,然后端到专员身边放下。金子原道:“这人是一个特号汉奸。因为你当了他的面提着,所以我只好点点头。恐怕我们法官到了,这家伙就要吃官司的。还提他作什么?”杨露珠挨近金子原的椅子说道:“自然,他是一个汉奸,那是赖不掉的。不过国家正在用人的时候,这人还小有才,趁他还没有吃官司的时候,我们不妨问他一问,哪里还有日本人私藏的东西,叫他实说。我想他对金专员,总不敢隐瞒的。”金子原伸了手握着她的手道:“这是哪一位才过八斗的人,来走我们夫人的路子?”这“夫人”一句称呼,真是一粒仙丹。杨露珠俯着身体道:“这可是你说的呀,走你夫人的路子!”金子原道:“本来就是吗!你说,谁来走你的路子?”杨露珠十分髙兴,脸上笑嘻嘻的道:“这有什么人来走我的路子?不过是我想起来了,才敢跟你提上一提。我们一班人都和佟北湖相识的,你不妨找刘伯同问问,还是找佟北湖谈谈呢?还是不跟他谈?”金子原握着她一只手,想了一会,便道:“谈谈也无所谓。”杨露珠大喜,就当了金子原的面按铃。杏子进来,杨露珠道:“刘伯同在公馆吗?你说,专员有事问他。”杏子说了一声“是”,回头走了。露珠还是挨着椅子,等杏子出去了,她说道:“人家来了,我站得太近,那究竟不大好吧?”说着,一抽身在沙发上坐下。
刘伯同进办公室来了,见金子原对着露珠微笑,心里就猜着一定有消息,因问道:“专员有什么指示吗?”杨露珠将嘴向金子原一努道:“专员问你佟北湖的情形呢。”刘伯同点头道:“佟北湖的情形我倒知道一点。”金子原道:“你请坐下来谈吧。”说着,将面前纸烟听子一推。刘伯同看这样子,定是杨秘书进言生效,自己要好好的将佟北湖的情形报告一番了。于是就对着写字台的沙发坐了,先将佟北湖当汉奸时候的情形略微报告了一下。然后又报告佟北湖的近况道:“这些事是瞒不过重庆方面的,佟北湖也知道自己免不了吃一场官司。但是他自已有个傻想头,想把自己所知道的,报告给重庆来人,也许可以减轻一点罪过。他同我也说过好几次,我想报告专员,总觉着有些不便,所以不敢说。”金子原对他笑笑,把纸烟听子一推,笑道:“抽烟!”刘伯同看看专员,还没有生气,便取了一支烟,在身上掏出打火机来点上。杨露珠看到,也取了一支烟。金子原赶快将打火机由衣袋里取出。杨露珠更是得意,连忙将烟抿在嘴唇上。金子原将打火机,举起来将烟点着。杨露珠重重的将烟吸了一口,对着金子原嘴边轻轻的一喷,就像一枝箭一样,喷了出去。金子原还没说话,杨露珠就把烟向金子原嘴边轻轻一塞。刘伯同看到,心里道:“这份亲热,恐怕田宝珍也赛不过她吧!”金子原倒也表示接受,将烟吸了一口,笑着对刘伯同说道:“佟北湖向我报告,要怎样才适宜呢?”刘伯同对这边一望,笑道:“从前,他要说什么话,不问地方,日本旅馆呀,中国清吟小班里呀,随便哪里都行。现在他不敢胡为了,当然以私人客厅里为宜。”金子原道:“我不是问这个。我问的是我们私谈呢?还是写一张字来,仔细报告呢?”刘伯同见杨小姐嘴边带了一点笑容,也不知道她笑的是金专员不敢胡为呢,还是自己报告不对。这也不必管她了,便道:“我看还是私谈好。我知道佟北湖把金条藏了好多根。这还是小事,有几处医院,几处公司,他都知道日本人如何和中国人一起开的。”说着,又变了口气道:“就是日本人,他们除了资本以外,也有好多金钱秘密的藏起来了。这些地方,佟北湖都很清楚。”金子原把烟吸着,想了一会道:“那就叫他到此地来谈吧。”刘伯同道:“要来,晚上来比较合宜。——今天晚上可以吗?”这一句,正合杨露珠心意,连忙向金子原看了一看。金子原道:“何必这样忙呢?哪天晚上,过一天告诉你吧。”杨露珠道:“虽是不必那样忙,我想从快一点儿好。明天晚上怎么样呢?”金子原把烟头扔在烟盘里,点点头道:“那也好,就是明晚九点钟吧。”刘伯同看杨露珠的说话,又有一点灵,也不知道她又怎么在金专员面前下了一番功夫。自己答应一声“好”,就慢慢儿的起身走出去。
金公馆里开晚饭,总是六点半钟。现在只有五点多钟。杨露珠记着田宝珍说的话,要混过七点钟才能让金子原出去。这一段时间,总要使他不嫌麻烦才好。她坐在沙发上,仍旧端了那本《红楼梦》翻阅。金子原笑道:“今天真难得,你总是在看书。”杨露珠依然望着书,口里答道:“我看的是《红楼梦》,这似乎不能增加什么学问吧?人家说的,雪夜灯下看书,最有味儿。不过我看这书里,林黛玉姑娘样样都好,就是爱使小性儿,这一样就不好。”金子原大声笑道:“姑娘,你这话一点儿也不错。你说不能增加什么学问,其实,这就是很大的学问。——对了对了,我说你这一变,太好了。我说你以变得这样好呢?原来是看《红楼梦》的原故。”杨露珠这就把书放在有玻璃板的小桌上,笑道:“是吗?这是很容易的事,我可以时时刻刻伺候你。”金子原道:“那就不敢当了。”杨露珠走到他面前笑嘻嘻的说道:“你说,怎样又不敢当呢?可是要说实在话。”金子原哈哈大笑,说道:“我觉得你我要一同帮助。”杨露珠道:“这虽是一句冠冕堂皇的话,可是男子总有这样想法:房子是西洋的好,老婆是日本的好,厨子是中国的好。你说,对也不对?”金子原仍旧是笑。杨露珠道:“的确,你们是这样想法。这有什么难处?我们家里就有一个杏子,知道怎样对待丈夫,我可以跟她学学。”金子原露出很吃惊的样子,问道:“你这话是真的吗?”杨露珠道:“哪有假的!”金子原道:“那很好,我就更向你道喜了。”杨露珠这才明白,这位专员深喜欢这么一套,于是一味迁就,连晚饭都忘记了吃,把难题都问过了,方才去吃饭。这时候已经七点钟了,她毕竟不费很大的气力,便把金子原留到七点半钟。
饭后,金子原在房里擦过了脸,又吸了两支烟,然后笑道:“我今天晚上还有一点儿事,我想出去一趟。”杨露珠掀开窗帘看看,外面的雪依然下得很大,再看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到八点了,便道:“这样大的雪,你还要出去啦?这公事真也不好办!”金子原自己连忙穿上大衣,回头看看杨小姐依然穿着淡绿的毛绳褂子,便道:“回头你回家去,多穿一点衣服,小心外面受冷。”杨小姐笑道:“晓得,你大概夜深才能回来吧?”金子原道:“可不是吗?”他将大衣兜上几兜,就冒雪坐汽车往田宝珍家而去。
金子原下了车,连忙往屋子里走,可是只有一位年在四十开外的女佣人出来迎接。她道:“专员,我们小姐今天下午不在家。”金子原道:“今天下午不在家,哪里去了?”说着话,一面准备脱大衣,一面问道:“什么时候回来哩?”佣人道:“这个她没有说。”金子原站在客厅中间,想了一想,因道:“想必也要回来了。我在这里等一会儿吧。”他脱了大衣挂起,在长沙发上躺下。那佣人自然端茶敬客,看到客人拿了书架上一本书在手,她自然也不作声,只有悄悄的退下。金子原先看了两页,田宝珍没回来,这也无所谓。谁知看了好几页,田宝珍依然没有回来,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半了。金子原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就叫那佣人前来,问道:“怎么你的小姐这时还没有回来?”佣人道:“我们小姐有时候是整夜不回来的,我们哪里敢问?”金子原道:“那么,你家小姐今晚上怕不会回来了吧?”佣人道:“今晚上大概不会回来了,不过,有时候过了十二点也会回来的。”金子原道:“你这说等于没有说。好,我回去了。不过她要是回来了,请她打个电话给我。”佣人答应了一声“是”。金子原穿上大衣,又对屋子看看,他自言自语道:“她明明说今晚上无论如何要在家里等我。怎么一出去就不回来了?这倒有点奇怪。”说着,走出门去,坐了汽车回家。
他走到后院,看见自己办公室里电灯大亮,私自揣想着,这样大的雪,谁还到办公室去?推开门来,便听到里面杨露珠道:“今天专员要很晚才回来,你去睡吧。”金子原进了办公室里,只见杨露珠还是躺在沙发上看书。她猛然一抬头,接着“哟”了一声,就连忙起身,预备给他脱大衣。恰好杏子进来,他就脱了给杏子。杨露珠道:“这样大雪,你还是回来了?”金子原站着搓了两搓手,笑道:“你也没有回家?”杨露珠道:“雪太大了。我想叫司机先回家去吧?至于我睡觉很便当,哪个床上都可以睡。最好是二爷床上,比我家里的床还要舒服呢。”金子原听到谈及床的问题,倒很坦然,便笑道:“床倒不成问题。”杨露珠就像没听到一样,一双软底鞋走得声音也没有,将卧室门替他打开道:“杏子把水放好了,你洗个澡吧。”金子原见两人伺候得很好,只好等杏子出去,自己含笑走进洗澡间去。杨露珠还是看她的书。过了一会,金子原穿了一件长浴衣,拖了一双拖鞋,踢跶踢跶的走了出来。杨露珠看见,就连忙抱着一本书,作出往金子平住过的屋子走去的样子。金子原笑道:“你跑什么?给我一支烟抽。”杨露珠对他身上—望,便道:“你瞧这副样子,我还在这屋子里看书,那究竟有些不便。”口里尽管这样说着,金子原要烟抽,她还是把书放下,取了一支衔在口中,代他吸着,然后递给他。
次日早上九点半钟的时候,吃过早点,金子原无事,便出了内客厅,在走廊底下散步。这时,雪已经停止了。房上地下,都已堆了两尺厚的雪。走廊下是很大一所院子,有假山,有树木。昨天被大雪一盖,像是糊上一层白粉。那树枝便一枝一枝,变成了银堆玉琢。金子原正在出神,却见走廊下张丕诚快步走近身边来,笑道:“好大雪,专员何不到北海去看看!”金子原道:“倒也想去看看。”张丕诚望望四面,恰好没有人,便低声说道:“昨天田宝珍不在家中,专员已经知道了吧?”金子原道:“正是如此,她到哪里去了?”张丕诚挤到金子原身边,低声道:“便是我也不知道。我不是有一辆车子,让田宝珍用吗?可是昨日午后,她就说现在不要车子了。当时还以为她说玩话。谁知今天把车子开去,她的底下人出来告诉司机说是车子暂时不用了,小姐她出门去了。司机问小姐哪里去了,他说不知道。我听了这段消息,就跑到田家一看,她果然不在家。我问了一问,她家佣人都说得牛头不对马嘴。”金子原把肩膀抬了几抬,冷笑了一声道:“这样也好,反正我花的不是冤枉钱。”张丕诚道:“她也跑不了,或者她是……”金子原笑道:“不要这个那个了,你查一查吧!若是她还想在平津一带混,这样子是不行的,现在不谈这个了。”张丕诚道:“是,不谈这个。还有那刘素兰小姐,我觉得她大方温厚,人是很好的。”这倒提醒了金子原,脸上立即露出笑容来说道:“我这人真是没有脑筋,我约了她吃小馆子,连日胡忙,竟把这事忘记了。你替我约一声吧。”张丕诚连忙答道:“可以,可以,我亲自到她家去一趟。今天去约,大约明天可以吧?”金子原道:“那看她什么时候使当吧。我还有一件事须要告诉你,晚上九点钟的时候,佟北湖到我这里来,大家谈谈。你那时候也要来。”张丕诚道:“是的,刘伯同和我己经提过了。”金子原道:“好吧,回头再谈。”说毕,他就掀起棉帘子,向办公室里走去。
这时,杨露珠时刻都在留意察看金子原对于田宝珍有些什么动作。她在帘子里面张望,只见张丕诚一番细声语气,对金子原作了一番报告。虽然他们的说话一点听不见,可是看到金子原的神气,显然是很不高兴的。过了一会,金子原走了选来,她就很快迎上前去,摸了摸他的手,说道:“北京人有句俗话,叫雪渡寒。你在走廊子底下站了这样久,你瞧,你的手都冰透了。”金子原道:“何至于看一下雪,身体都抵抗不住?刚才张丕诚告诉我,田宝珍走了,走向哪里,他一点也不知道。”杨露珠站在他身边,看见他的呢子衣服上有两根头发粘着,就伸出两个揩头将头发摄去,然后答道:“她也很可怜吧?这样大雪,还要自己去接洽演出的地点和时间。”金子原道:“你一点也不吃醋。”杨露珠道:“从前我有一点,现在我不生气了。什么原故呢?你想一个中央专员,谁不想呀!我现在陪专员同吃同坐,人家想得到吗?这样一想,也就不必吃醋了。”金子原笑道:“你能这样想,真是一个贤德的人。不过你说同吃同坐,那还不够。”杨露珠急得身体只管打转,口里头道:“你不要向下说了,你不要向下说了。”金子原笑道:“说也不要紧呀!好譬你摄掉我衣服上的头发,分明这是你细心的地方。可是这是旁人想不到的!就是想到,也不能作啊!”杨露珠听了金子原这一番话,知道他是在灌米汤,他能对自己灌米汤,也就很不容易了,因道:“是的。”金子原一肚子心事,经露珠这样一打岔,也就完全忘了。杨露珠心里也在暗想,金子原这人不可以硬拉,要用软功来对付才是。
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刘伯同向办公室里走来,见了金子原便道:“佟北湖已经来了,专员有工夫和他相见吗?”金子原道:“他已经来了吗?”刘伯同道:“他早就来了,因为没有到钟点,所以没有敢来请见。”金子原道:“那你同张丕诚两个人陪他到内客厅去吧!”刘伯同答应“是”,就退了出去。金子原和杨露珠、杏子说话,老没有完。杨露珠看看已经十点钟了,便向外面指指,金子原这才收了笑容,大踏步走了出来,杨露珠跟在后面。这里刘、张二人都已站起,佟北湖早迎上前来,跟金子原一鞠躬,子原也不好不理,对他点点头。佟北湖看到杨露珠,又是一鞠躬。杨露珠心里明白,这是以专员夫人之礼相待,也就笑嘻嘻的回了一鞠躬。自然这里已经递过信去,佟北湖也不必再装贫穷,所以就穿了一套笔挺灰呢西服,而且刮了脸。这在杨小姐看来,他又是以几个月前比局长还大的官出现了。佟北湖道:“刘先生打了电话告诉我,说专员有事情相问,所以北湖就及时前来”金子原道:“坐下谈吧。”这里共七把沙发,靠里三个,两边四个。佟北湖就在靠西末了一个沙发前站定,还未曾坐下,金子原倒不怎么迁就,就在上面长沙发上坐下,各人也都坐定,杨露珠却坐在上面一张单人沙发上面。金子原道:“坐下吧。”他始终没有称“佟先生”,只将手指了一指。佟北湖这才坐下。杏子将茶端来,自然先端给佟北湖。佟北湖笑着把茶杯由茶盘里接了,笑道:“杏子姑娘,我们好久不见了。”杏子笑道:“是的,可是现在又见着了。”这却告诉人,佟北湖从前也是常到陈六公馆的。杏子敬过茶烟,刘伯同坐在佟北湖对面,就对他笑道:“我们专员觉得日本人公家占领了的东西,现在多数退还了,可是私人占有的,恐怕还很多吧?佟先生对这方面,大概很知道一点。”佟北湖道:“是!虽不敢说知道得很多大概也略知一二吧!比如房子,虽然查封不少,但是像样的房子,也还多着呢。我这里有个单子,请专员看看。”说时,便从西服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双手送给金子原。金子原接过来从头一看,共有三十多处,就很吃惊的道:“我们经手查封的已经不少,当然还有其他几处要查封的。一家两家,我们还未曾查封,这也事所难免,何以还有这许多?”佟北湖道:“专员请想一想,日本人在此地盘据了九年,占的房子当然不会少。我所开的单子,房子都还值得一看。至于细小的,单子上根本没有提到。这些房子,是日本人占领的,那还好查;就是一般跟随日本人的,他们的房子,比较难查一点。这单子上开的,都是跟随日本人有真凭实据的,决不冤枉一个好人。专员若是得闲,把这里面大些的房子查一查,那就真相大白了。”说完,方才坐下,而且只坐了一点边沿。金子原道:“这契纸方面,有些是用老婆名义的,自然,有些妇女当真有点产业,这就难以判断。”佟北湖笑道:“在跟随日本人的那些人,那就太太小姐,十分之九是走一条路的。当然,事情也有例外,像杨小姐就是一个。但是像杨小姐这种人,那真是十里挑一了。”他说这话时,故意向杨露徠看了一眼。杨露珠就怕汉奸字号,观在佟北湖替自己辩护,禁不住嘻嘻一笑。金子原倒不问是汉奸不是汉奸,目的是查房子。便道:
刘伯同、张丕诚二人也是怕提汉奸字样的,不过佟北湖是有名的汉奸头子,他不怕提汉奸,当然旁人也不怕。谁知他说起话来,把“汉奸”二字轻轻换作“跟随日本人的”,这家伙说话倒很灵巧。刘伯同取了一支烟衔着,问道:“这是房子,还有其他的东西呢?”佟北湖道:“其他的东西,就是他们的钱财了。当然也是前面一句话,凡是日本人的,中央各机关坐飞机来了几个人,查的查,封的封,那倒好办。你是日本人,干脆把你刮来的家财倒出来。虽然他们在中国的银行里也许存上一点,但是中国人总没有那样傻,还让他提回去。日本办的银行,早一齐封了。至于跟随日本人的大官大员,小官小员,还有许多资本家,这就难说了。因为存的时候,他就存上几个户头,查虽然可以查,可是这丈夫转妻子,老子转儿子,甚至于哥哥转兄弟,查出来了,他们还可以赖。北湖也把这些人拟了一个名单。”说着,又在衣袋里掏出一张单子,很恭敬的递给金子原。金子原接过来一看,上开某某等人约有金条多少根,现存某银行及某银号。他看过一遍,问道:“这开的数目都是实在的吗?”佟北湖依然站着,因道:“这些金条,都是北湖亲见或者耳闻的,虽然数目不能确定,但是他们与银行银号里有来往,那确是事实。专员照着名单的姓名,查上一查,也不难查出一个数目来吧?”金子原道:“好吧,这作为预备参考吧!坐下,坐下,不必拘礼。”刘伯同道:“专员叫仁兄莫要拘礼,你就坐下吧。”张丕诚和他坐在并排,便拉着衣服让他坐下。杨露珠含笑道:“你对脂粉队里的情形也很熟悉吧?现在跳舞场里,还有他们在里面鬼混吗?那倒可以请你带专员去看看。”佟北湖笑着一抱拳头道:“现在跳舞场里没有他们了。专员就是爱跳舞,那也要到正大光明的地方,这些地方如何去得?”杨露珠看看金子原脸上还带有几分笑容,便道:“看看要什么紧,也许能够得到一点真材料,你说是吗?”金子原斜靠着沙发,将右腿架在左腿上颠着,笑道:“杨小姐,你去不去看看?”杨露珠将身子一扯,笑道:“我不会跳舞!”这就引得满客厅大笑。金子原道:“当然,这两张单子总比较可靠。天晴了,我们就去调查。以后有什么寧,就用电话通知,佟先生总可以前来的吧?”顿时,佟北湖得着“先生”这个称号,他满脸笑容,便道:“总在家的。就是有什么事出去了,得着电话总可以赶来的。”张丕诚这时看到有了插言的机会,便道:“有个湖北刘家……”佟北湖不等张丕诚说完,便道:“这刘家我认得呀!”张丕诚正要插嘴,杨露珠道:“他家有个刘素兰小姐,我们是朋友呢,人的确很好。”这一个“好”字,有两种解释,第一,待人挺好!第二,长得很漂亮。张丕诚总以为提起了她,杨露珠会吃醋的,可是不然,她还夸赞了一句。佟北湖也没想到,这姓刘的也是汉奸,现在杨露珠竟说和刘素兰是好朋友,这话倒不好说下去,只好望着杨露珠笑了一笑。金子原看佟北湖的态度,也明白其中道理,便道:“这刘家我们应当分开来讲,在公事上说,自然他是有罪的。至于他的家里,不能个个都有罪呀。所以刚才杨小姐说刘素兰是好朋友,那是私人往来,当然可以。”佟北湖看看张丕诚的神气,听了金子原的口风,心里早已明白,便连称“是是”。这佟北湖最善于逢迎,谈了一个多钟头,完全合意。看看快到十二点钟了,就起身告辞。金子原也不强留,就道:“多谢多谢,我们受益良多。”这一声“受益良多”,佟北湖真是感激涕零,鞠一个九十度躬,出门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