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张丕诚走来报信,说是到刘家去过了。刘素兰对于专员要请她,非常感谢,说准来。不过她母亲有点不舒服,看来要过一两天。张丕诚是在外面客厅里报告的,所以不怕大声说话,因为外边客厅只会寻常的客,杨露珠根本不来。金子原道:“田宝珍还没有回来吗?”张丕诚踌躇着答应了一声“还没回来。”金子原淡笑道:“好,她骗我,你也来骗我!”他不说别的什么话,就径自回屋子里去了。张丕诚站在外客厅,只管打转,因想道:“田宝珍这事真不应该。你不嫁金专员,那就不嫁吧,却不该在他手里骗走了好些东西。至于姓刘的这位小姐,真是这样说的,她妈妈有病,我怎能勉强去请人家?不过,我们专员,他要什么东西,立刻就要得到。”这样想着,忽然发现一条路子,便立刻叫电话,请佟北湖接话。自然佟北湖对这边金公馆的电话,立刻会过来接的。那边佟北湖道:“这有什么难处?金专员请吃饭,这是天大的面子,虽然母亲病了那算得什么?你看见戏上演的吗?说一声全家问斩,要是有个姑娘出来可以转弯,还不是一线生机吗?我马上就去劝她,你在公馆里暂等我的回信。”张丕诚听了这一番话,心上很高兴。就问要车子不要?本来当汉奸的人,尤其是佟北湖,汽车是有的。但是自从日本投降以后,汽车就让人没收了。听了张丕诚一问,便道:“有车子那就更好了。”张丕诚就叫汽车立刻开到佟北湖家里去。自己坐在屋里,暗自高兴。
过了两个钟头,佟北湖坐着张丕诚的汽车到金公馆来了。张丕诚见佟北湖到了,笑着起身相迎,执着手道:“所托之事,怎么样了?”佟北湖道:“老兄所托的事,小弟还不努力去办到吗?她说,要金专员请,那太不好。今天是来不及了,就是明天吧。不过既要正式请客,那小馆子里也不像样子,还是上大馆子吧。你看,我请帖都带来了,就是请你们这里四个人。还有谁?请你们填上。”说时,就把七封帖子,由口袋里掏出,一把交给张丕诚。张丕诚接了帖子苦笑着,闪动了脸上的皱纹,说道:“不这样办吧?我们专员吃一餐馆子,是他顼备私约刘小姐一个人,在小馆子里一叙。至于以后怎么样,就看我们专员的了。”佟北湖笑道:“当然不在乎吃馆子。可是刘小姐有刘小姐的想法啊!她是表明我在大馆子里请了一回专员,这比较有点面子,至于他要请刘小姐上小馆子,哪天都行,你明白了吧?”张丕诚仔细想一想,觉得他这话很有一点儿道理,便道:“也好。你也有一份帖子吗?”佟北湖道:“我怎样挨得上?但愿我兄与刘伯翁在专员面前多美言两句,小弟就叨光不少了。”张丕诚道:“虽然你这话不错,但能摊上一份,那就更好了。你别忙,我去试试看。也许他大发慈悲,说也请你一个,那就太好了。”佟北湖作了两个揖道:“多谢多谢,望你见机行事。”张丕诚点点头,吩咐佟北湖等着,自己拿了请帖,盘算好言语,向专员办公室走去。
现在专员是和杨露珠很好了,这时两个人在小沙发上轻言细语。张丕诚先在外面打了招呼,然后掀开帘子进去。金子原道:“丕诚,看你拿着许多请客帖进来,怎么?你又要我请客吗?”张丕诚笑道:“专员请客,我们怎好乱建议?这是刘小姐明天下午请专员,还有这里杨小姐的。”他说着话,就向杨露珠看了一看。杨露珠只是微笑。金子原道:“怎么?刘素兰又打算请客?”张丕诚道:“是呀。本来她母亲不舒服,请客的事,她主张慢一点提。她母亲后来知道了,说:‘这还了得,专员为你请一次客,这是多大的面子。慢说我只有一点小毛病,就是生了大病,有请还是必到。我想还是我们请吧。若是专员一定要破费,那就由他第二次再请吧。’于是就决定了。”金子原笑道:“这位老太太倒很是知礼。那些请帖,是哪个拿来的呢?还有这许多的话,不像是下请帖的人可以报告呀!”张丕诚笑道:“我们专员真聪明,随便什么都瞒不了他。这是佟北湖带来的。他还建议大喜园很好。还有许多建议,他也提到过。”金子原一听,好像话里有话。所以不肯说出来,那就是因为杨露珠在面前,有些不便,因笑道:“好吧,就添上你和伯同吧。”张丕诚道:“还应当添几个人。”金子原道:“这个佟北湖没有在内吗?”张丕诚道:“专员明白,他不敢。”金子原道:“那有什么要紧?写上吧!”张丕诚听到,心中一喜,便道:“还得添写几个人”金子原哈哈一笑道“老张,人家作东,你就大请而特请,你要知道,是一位小姐呀!得了,就是这几位吧。”张丕诚和杨露珠笑了一笑,放下两份请帖,看看金专员没有什么话了,这才告辞出去。
张丕诚到了外边办公室里,见了佟北湖就把两手髙拱,笑道:“恭喜恭喜,你老兄吉星高照,大概前途不但是有望,而且还的确像有好事等着你呢。老兄,你得请请我呀!”佟北湖看他这种样子,笑道:“那一定,张先生有什么事吩咐下来?”张丕诚拿了请客帖子望桌上一放,笑道:“金专员说,也请你参加。他还说了,请吃饭,那有什么要紧。你瞧,这不是有好事在等着你吗?”佟北湖道:“感激之至!”张丕诚道:“这位专员大概是寡人好色。这是不好的。虽然是我拉拢了刘素兰,从外表看,这家伙还不好缠,最好是多拉几位,可是我路上好看的不多。”佟北湖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推想之辞?”张丕诚看看外面无人,因笑道:“这什么是推想之辞。对那位田宝珍,就要她一定嫁他,马上不必演戏。我们知道,小田是有人的,被逼不过,只好溜走了。还有这位杨小姐,你是知道的。这样办-事,我总觉不大好吧?就是半年以前,日本人也不过这样疯狂吧?”佟北湖道:“你提这些干什么?若是专员真要好看的女子,我路上倒还有几个。”张丕诚把佟北湖拉到沙发上坐下,笑道:“你路上有这样的女子,我们是相信的。可是这些女子要有几个条件才行,一要年轻,二要貌美,三还要有文化,这就太难了。”佟北湖把手在玻璃桌沿轮流敲着,笑道:“有还有两个,其中一个叫陶花朝,大概你也见过,是位十八岁的姑娘。”张丕诚点头道:“这个姑娘舞跳得很好,但是好久不闻此人的消息了。”佟北湖道:“藏在家里-呢,她已经嫁人了,但是丈夫跑了,要搞她出来,不成问题。”张丕诚道:“还有一个呢?”佟北湖道:“这位姑娘叫李香絮,家里近来不大好。以前家里是不许她出外应酬的。现在我说专员有请,她也许不能不来。年纪更轻,只有十七岁。”张丕诚点点头笑道:“我明白了,她爸爸大概是走的你一条路子吧?”佟北湖说着就站起来,长叹下一口气。张丕诚笑道:“这要是都能来的话,这一席酒就太热闹了。”佟北湖道:“要能请她,更好,说那是刘小姐请专员,请她两个作陪,我包来。不过你们专员说是不愿见这两位姑娘,那怎么办?是不是要先去问上一问?”张丕诚道:“你坐下,我告诉你。”佟北湖又在原来坐的沙发上坐下。张丕诚先笑了一笑,然后在玻璃板上将手指一画,中间画一个大圈,周围画了许多小圈,笑道:“这就是我们专员的愿望。最好是三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一齐先到。然后专员到了,让刘小姐出来介绍一番。不要说专员不会见怪,我保险他一定还说刘小姐会办事。”佟北湖正是天天在想法子与坐飞机来的人见见面,拉一拉交情。自己也是一个风月场中能手,看到金子原也是往这边走的人,想着张丕诚的话,有个八九不离十,因站起来道:“好吧,我到两家去说明来意。两方都同意了,还要告知刘小姐,刘小姐也没有不同意的,然后我约了她们都来。只是这位李香絮小姐,恐怕没有什么衣服,我还得去替她张罗张罗。——那么,我现在告辞了。”张丕诚道:“这是你的正事,我不拦你。如果三方面都同意了,晚上八点钟,请你打个电话通知我。”佟北湖连说“是是”。张丕诚道:“你还是坐了我的车子前去,不要客气。”佟北湖因为他说过“正事在身”,也就不客气了,就照他的话办了。
到了晚上七点钟,果然佟北湖的电话来了,一切都很顺利。这日,金子原开了几处屋,叫刘伯同、张丕诚去调查,根据报告,业主都是汉奸。晚上七点钟,四个人就向大喜园而来。这时,只有张丕诚心中明白,主人翁还另外请了两位陪客。金子原一进门,就看到刘小姐穿了一件紫色绸旗袍,老早见了人就起身,向前一鞠躬。但是同时金子原又看到两位姑娘,也生得非常漂亮,一位穿着闪红织花的旗袍,鹅蛋脸,烫头发,还戴了一朵碧桃花。另外一个更年轻,穿了一件杏黄绸袍子,也是新烫的头发,戴了一枝梅花,圆睑,下部瘦了一点。刘小姐这就介绍着道:“有两个姊妹,听见我请专员就拉着我要求见一见,我就斗胆把她们请来了。这位是陶花朝小姐。”说时,那个穿红花旗袍的陶花朝就像见过似的,笑嘻嘻的过来一鞠躬,口里还道:“专员,真是幸会呀。”金子原连忙还礼,口里还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刘素兰又介绍那一个穿杏黄绸的相见,说道:“她叫李香絮。”这人倒有点腼腆,就站着未曾移开,对金子原一鞠躬。金子原也还了礼。
四个来人都见过礼。杨露珠心里这时不由得不划算一下。田宝珍走了,这里又有个刘小姐。这还罢了,如今刘小姐这个人又带着两位小姐前来,而且李小姐顶年轻,这倒很麻烦。刚一相见,杨露珠就计划如何防备人,可见得她用心很深了。这时,宾主分头坐下。杨小姐故意坐得和金子原很紧。金子原自然和刘素兰熟一点,因道:“我说我请的,结果,是刘小姐请了。还有这两位小姐,还要亲自带来看我,这真是不敢当。不用说,明天我作东,就是原席,而且馆子也就在这里吧!”他说着话,正好招呼这桌的茶房,在摆下杯筷。金子原向他笑道:“我姓金……”那人笑道“金专员,哪个不认识哩!就是这间屋子好吗?”金子原点了点头。陶花朝坐在对面,便“哟”了一声道:“我们又怎敢叨扰专员呀!”金子原笑道:“这算得什么,以后我们不就是朋友了吗!”陶花朝笑道:“以前我听说,金专员待人非常的好,今日一见……”张诚笑着插嘴道:“果然如此。”大家听了哈哈大笑。这时佟北湖走了进来,可是手上却提了一把二胡,用布套子套着,先向金子原一鞠躬,回头见了各人也深深点了点头。刘伯同道:“你怎么来晚了哩!”佟北湖还未曾坐下,就笑着指了二胡道:“我原是不敢晚来的,三位小姐到了我也到了。回头三个人计议一番,说是陶小姐又会唱又会拉,回头见了专员,要是专员喜欢,正当拉上一段。我说,专员不会不喜欢的。陶小姐有自用的二胡,我就讨了这份差事,在陶小姐家里取来,这便是来晚了的原因。”金子原听说陶花朝会唱会拉,就格外高兴,使道:“不晚不晚,坐下坐下。陶小姐会唱会拉,这一会真是难得。刘小姐你太好了,今天邀了陶小姐……”他看到还有个李香絮在面前,就加了一句,便道:“还有李小姐前来,真是难得。”刘素兰真不知道要怎样答复,就笑着点点头道:“凑个热闹吧!”陶花朝也笑了。
这时,主客到齐了,大家一同入席。当然刘素兰还是让金子原、杨露珠坐了首二席。还有几位不肯让首二席挨着自己,就空着两席。陶花朝、李香絮二人站着望着空位子,不肯入座。金子原笑道、“头二席我们已经占了,你们两位小姐就坐在这里吧。”陶花朝笑道:“我们是陪客,这席不敢坐。”李香絮也不敢入座,只是微笑。杨露珠一把拉住李香絮,笑道:“坐下吧,我还有话对你说呢。”说时,硬拉她坐下。陶花朝还想不坐,可是金子原也起身将她一拉,陶花朝便笑道:“我只好坐下了。”
酒过二三巡,菜也吃过两样。杨露珠对李香絮笑道:“你还很年轻吧?”李香絮道:“可不是吗?一点儿事都不懂。今年还只有十七岁,姐姐多多指教。”金子原道:“你瞧,这一句话,多么懂事!”陶花朝道:“她在学校唱歌,考第一名。”金子原道:“好极了,回头要李小姐唱几段。”李香絮笑道:“我不会呀!”杨露珠心里想道:“这李小姐多么年轻!这么年轻,为什么出来应酬呀?看来七八成是张丕诚弄的鬼。你看他对两位小姐,尤其是李小姐,眼睛只管望着。”说着,便用筷子夹了一块蕃茄烤鸡肉,向她碟子里一送道:“你吃一点,我很喜欢你。你有工夫白天出来吗?”李香絮道了一声“谢谢”,笑答道:“有工夫的。”杨露珠道:“那好极了,明天就请到我们家里玩玩。”金子原道:“我们家就在金子胡同。”刘伯同道:“就是金专员金公馆,那地方很好。”陶花朝道:“那里有热汽管子,是吗?”刘伯同笑道:“这有什么希奇?好玩的东西多着呢。”陶花朝笑道:“那么我明天一定去。”杨露珠道:“李小姐,你看人家已经答应了。”李香絮笑着把头一低,抿了抿嘴道:“那我也去。”金子原看这两位小姐真有点意思,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因道:“有意思,刘小姐,你给我满上这一杯”刘小姐自然给他斟了一满杯。他看着这一杯酒,笑道:“这三位小姐真好,我要祝福她们,刘、陶、李三位小姐万岁!”男客人听了他的话,都为主人鼓掌。
刘素兰小姐看到金子原兴致很豪,自己觉得不要太过份了,仔细出乱子,便道:“专员请坐下吧,不然,我们都要站起来了。”金子原这才坐下。李香絮看到金子原这番举动,只是微笑。金子原问她道:“李小姐,你上大学了吧?”李香絮笑道:“没有,现在还在高中二年级读书。”杨露珠看着慢慢的谈到正事,便问道:“你将来学文学还是学农业呢?”李香絮道:“我打算跟刘小姐一样,学点音乐,或者学一点图画。”杨露珠点点头,她有两句话,还不曾出口,金子原就摇摆着头笑道:“好!有一个古典话头,叫做‘兰因絮果’,我是非常佩服,李小姐跟刘小姐一路。”众人还没有领悟这句话的意思,金子原便道:“这‘兰因絮果’是二句成语,各位也有不明白的吧?我解释给各位听。‘兰’是刘小姐的雅号,‘絮’是李小姐的雅号。因是刘小姐种的艺术之因,果是将来李小姐收获的艺术成果。这就叫‘兰因絮果’,诸位看看怎样?”佟北湖将筷子在桌上画了几个圈子,口里连说“妙妙”。李香絮还只是微微一笑。刘素兰道:“李小姐,你快不要学我。我现在弄得学又没好好儿的上,事情也没路子可以找,真是一事无成!”金子原道:“你要谈上学,觉得原来学校不好,现在你要进哪个学校,我保你进去。要谈找事,那根本不成问题。你说,要找哪项事?”张丕诚道:“这真痛快,哪里有……”这一句还不好接下去,“先生”,太普通了;“我公”,又不像,正在这里为难,不知如何称呼才对。幸好,刘伯同接嘴道:“的确,要哪项事,我们专员全可以包办。”刘素兰听到这话,心里未免一动。可是又恐怕金子原不怀好意。但自己家里依然戴着汉奸帽子,弄僵了也不好,因笑道:“那就让我回去想一想,还是求学呢,还是找事?”金子原本想说声“听便”,还不曾出口,陶花朝却向他看了一看,笑道:“我是要找事的,专员你能够答应我,替我找个小事吗?”说着话,起身提壶,向金子原敬了一杯。金子原笑着起身接过那杯酒。见陶花朝雪白的手膀,带了金链子手表,这样陶花朝竟也是一位用钱的能手了,便道:“要找小事,那太容易,恐怕不是小事吧?”陶花朝笑道:“在专员眼里,什么大事,也是小事呀。”金子原最喜欢听人恭维,干了一杯酒,与陶花朝同时坐下,笑道:“今天三位女宾,要求学,要找事,我都要努力去试一试。”这祥说着,刘素兰、陶花朝连声道谢。可是李香絮心里就没有打算找事,她见两位都道谢,自己不理,觉得不恭敬,于是也站了起来,向金子原一点头,抿嘴笑笑,然后才坐下,嘴里却没有说什么。
金子原眼睛望镑李奋絮,笑道:“李小姐这表示极好,只是笑笑,不说什么。石不能言最可人。”这样说着,几个男客跟随着鼓掌。李香絮虽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这句话是恭维人的,那一定不错,于是又笑了笑。将手絹掏出,向面上抹了一抹。这倒引起了杨露珠对这位姑娘的同情。她看到李香絮对金子原只是笑,并未发言,完全不知道怎样对付金子原是好。这个姑娘在交际上究竟是个外行。越是这样,越显她是真诚的。于是向她道:“李小姐,明天三四点钟,你一定到金公馆去玩,专员有时出去,可是我总是在家里的。”说着,还拉着李香絮的手重重的摇了两下。李、香絮觉得杨露珠的确是好朋友,就连忙答道:“我明天准过来奉看。”金子原听了,也笑道:“我明天一准往家里奉候。”陶花朝笑道:“我明天也要奉访的,我邀李小姐同来好吗?”杨露珠对这位陶小组觉得太随便,就没有说什么。金子原道:“那太好了。明天刘小姐能来吗?”刘素兰笑道:“金专员请客,我当然一定来的。不过到金公馆去瞻仰,那还是改天吧。明天三四点钟我还有一点私事。”金子原一想,她母亲说是不舒服,那自然不能勉强,就点点头道:“那么明天这里吃晚饭,刘小姐一定要到。现在我们要听听陶小姐的二胡了。”陶花朝道:“拉我是拉,诸公可别。”说着,陶花朝起身将放在挂衣钩子上的二胡,拿了过来,先把套子取下,将椅子歪歪的摆着,自己架腿坐下,将二胡放在腿上,先试了一下弦子。回头将二胡的弓子,放在腿上,就对了金子原道:“拉个什么哩?”金子原笑道:“问我这个,我就是个外行。这样吧,陶小姐哪样拿手就拉哪样。”大家照着金子原说法,都说“好”。佟北湖离陶花朝的座位很近,就俯着身子轻轻的说了一个曲牌名。陶花朝道:“好,我就拉个‘喜荣归’吧!”于是就把弓子拉开,拉起“喜荣归”来。金子原这班人对音乐,正像金子原所说的,全是外行,大家只听到拉得呜啦、呜啦、呜哩啦,什么也听不出来。但是各人都要叫好,因此花朝拉完了,大家一阵乱鼓掌。佟北湖道:“拉是拉了,还没有唱,再请陶小姐自拉自唱一回吧。”陶花朝笑着对金子原道:“拉也拉不好,还要唱吗?”金子原道:“对的对的,要唱才是全才。”陶花朝想了一想道:“好吧!我唱个‘你明日早些来’吧?”大家又是一阵乱叫好。至于唱,尤其那时都是些靡靡之声,大家全懂。当她唱到“星儿闪闪,月儿弯弯,一霎时凉风习习,那就大家把门关,”大家自然又是叫好。本来这时听在兴头上,还有刘素兰、李香絮都要唱呢,可是这时金公馆电话来了,刘伯同当时替金专员代接。过了一回儿刘伯伺进来笑道:“是二爷由重庆来的电报,专员回去看一看吧。”那金子平是带了许多金条走的,当然比吃酒要紧。金子原当时只得起身告辞,好在其余的人都不走,约了明天的一席要全到,金子原就向刘小姐道谢先走了。
金子原回来,拆开信封一看,是密码电报。自己连忙找出了密码本子,将电报翻译。译完了,自己一看电报,大意是甚为得手,后日下午再乘飞机回平。金子原虽知道这些金条不难脱手,但是没有兄弟的电文,总不敢完全乐观。现在他快要回北平,当然可喜的。自己点了一支烟,躺在长沙发上,想到自己发这样大的财,是自己作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只管在这里想着,财太发大了,这也不好吧?这财发到了一定的时候,也当停止。正在想着,只见杨露珠回来了,站在身边笑道:“什么事?这样一个人在笑!”金子原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呢。”她笑道:“我早就回来了,看到你一个人总是笑,我想一定有很好的新闻。”金子原一手挽住她的手,她看到没有人,就随身在长沙发上边沿上坐了。金子原道:“老二有电报来,后天下午就又回北平来了。”杨露珠道:“那么,金条全卖了,所以你很快活。”金子原不想把卖金条事提起,因道:“我倒不是说我的事有什么可笑。我觉得陶、李两位小姐,那种模样,倒很讨人欢喜。”杨露珠道:“那么,你觉得有什么可笑?”金子原笑道:“你又要吃醋?”杨露珠道:“我不是说了吗?我决不吃醋。不过,你在这样多的小姐中间,爱哪一个,你应当考虑。”金子原道:“我觉得陶花朝为人挺随和,自然,李小姐也好,刘小姐更好,不过就是难对付一点。”杨露珠笑道:“三个人你都爱,那就一同娶进来吧?”金子原竟不否认她这话,因道:“老二后天来,我们可以定心一点。”杨露珠笑道:“我们?”金子原笑道:“当然是我们了。至于多娶两房亲事,又算得了什么?”杨露珠虽听到“我们”叫得非常的亲热,可是他一开口,便要娶几房老婆,这真不好应付。自己想着,那只手却让金子原盘弄。金子原道:“你在想什么?”杨露珠笑道:“我瞧明天李香絮来了,你怎样应付?”金子原笑道:“不是这个吧?朋友来了,就照朋友应付好了。你猜二爷带了好多法币来,你应该分多少呢?”杨露珠笑道:“那也用不着算计呀,我们还分什么家?”金子原道:“你这家伙,真会说话!”说毕,哈哈大笑。
到了次日,金子原在公事桌上看文件,杨露珠没事,站在写字椅背后看文件,就听走廊上响起一阵皮鞋声。杨露珠正要问一声“是谁来了”,话未出口,只听到外面有人叫道:“杨小姐在里面吗?”金子原掀开门帘一望,只见陶花朝身穿貂皮大衣,里面又换了一件衣服,是一件滚金边墨绿旗袍。金子原笑道:“信人,信人!说明天早些来,今天果真很早,请进来坐,请进来坐。”杨露珠心想,怎么能让到公事房来坐,这似乎太容易了。便道:“你桌上摆着这些文件,怎么能叫人进来坐呢,你出去吧,我替你收拾东西。”金子原以为这是好意,立刻笑着到内客厅去。杨露珠不慌不忙,将文件一一收起,又喝了一杯茶,就到内客厅里来。只见陶花朝、金子原坐在一排沙发上。杨露珠出来了,陶花朝才赶快走过来,握住她一只手道:“我今天特意来看看你,你这里真是好啊!”杨露珠随便敷衍了两句。陶花朝仍在原来的沙发上坐下。杨露珠就在她对面坐下,看见她穿了双玫瑰紫的皮鞋,上面有些细羊毛。墨绿旗袍底下,露着一条粉红绸丝棉裤子,便微微一笑。陶花朝笑道:“杨小姐笑什么?看我这衣服有点露怯吧?”杨露珠道:“正是说在反面,我肴这样子,好像今晚上约了人跳舞似的。”陶花朝道:“没有没有”杨露珠笑道:“你这话扫兴得很。我们专员就爱跳舞。”陶花朝将身子歪过金子原这边,笑道:“是吗?专员。”金子原现在正看壁上挂的一幅中国画,画的是桃花半吐,柳丝正垂,天上挂着圆圆的一轮月亮,有个女子正在树下徘徊。他听陶花朝问他,便道:“别听她说,我不会跳舞。不过这幅画很有意思,陶小姐你不妨肴一看。”说着,嘻嘻一笑。
陶花朝听说,便起身走到墙壁下面,去看金子原所指的一幅国画。看过之后,也不过是一张夜月游春图。这似乎没有什么意思。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对这幅画还是只管看着。上面题得有诗,当然丝毫不懂得。末后看到注有年月的地方,却写的是“花朝前一夕”几个字。她这才明白了,便笑道:“这倒是巧得很,好像知道我今天会来,有意把它挂在这里一样。”金子原道:“我说小姐看了这画很有意思的,一点也不假吧!小姐大概是花朝出世的吧?”陶花朝道:“对的,我父母因花朝是我的生日,所以取了这个名字,以作纪念。后来因上学,觉得小名不好,就替我取个名字叫月夕。谁知道这个名字更不响亮,所以还是叫花朝了。”金子原道:“花朝有好几个日子,最普通的是旧历二月十二,另一个二月十五。”陶花朝道:“我是二月十五生的。”金子原连鼓了几下掌道:“小姐,我可知道你的寿诞了,说说就快到了,你要请我吃碗寿面啦。”陶花朝不看画了,约走了半个圈子,在杨露珠一排沙发上坐下,口里道:“那不成问题。不过请专员帮忙,先派我一名差事,那就朝夕都在北平了。”金子原正要答话,杨露珠就插言道:“你难道还要离开北平吗?”陶花朝道:“要是在北平找不到事,我打算南下。”金子原也不管杨露珠要说什么,就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