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秋鹜听说玉如来了,还留下一张字条,这分明是对自己批的那张信笺而发。自己真也多事,何必批上那几个字,这事让夫人知道了,倒怪难为情的。便强笑道:“这话从何说起?我并没有对她说我会写字,她现在也没有那种闲情逸致来学字。”落霞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人穷了,读书写字都不成吗?你从前……”秋鹜笑着摇手道:“别提从前了,我出言无状,先认下这个错。”落霞笑道:“我看你总是怕提到从前的事,不知道是敷衍我呢,还是真话?若是敷衍我呢,我老早就毫不介意的了。若是真话呢,你这人未免薄情。”秋鹜笑道:“你知道就不用说了,反正我二者必居其一。彼此心照吧。”他这样说了,落霞倒说不出别的话来,就在书桌抽屉里,翻出玉如留下的那张字条,交给秋鹜。
他看时,那字写得有半寸大小,只是随便写的一些字句,并不成文,这倒好像是随便出之,无所容心的。然而据自己猜来,她之留下字样,决不是无意义的,总得仔细来研究一番。于是拿着字在手上,故意装出那审查字样的神气,看来看去,居然发现了。原来她这张字起头,是个“你”字,便大有答复之意在内,而这个你字,比较却写得大些。这你字以下,“油盐柴米杨柳芙蓉”,乱写着名词,并无意义,字却是瘦小些。再看第二行,乃“是春的风明月绸缎布匹”,也是许多名字,而中间却有个不是名词之“的”字。这“的”字在第二行第二字,也写得大些,显然是有意的。再看第三行,便是“纸笔话墨砚犬马牛羊”,是第三个“话”字,不相类的。再将以上三个特异的字联续,便是“你的话”,于此可以证实,她是用纵列的字,夹在行里来表示的。
由这个例子,一行一行向下推,共写八行,每行嵌一个大些的字,总合起来,乃是:“你的话,我是极欢喜。”秋鹜拿着这字条,怅怅地看了许久,做声不得。落霞问道:“你看这字是好呢?还是不好呢?怎么看愣了。”秋鹜笑道:“我想,天下事,就是这样不平均,像冯大姐这样可造之才,偏偏得不着一个造就的机会。许多有机会造就的,又不肯卖力,把机会白糟蹋了。”说着这话,把这张字随便丢在抽屉里,表面上,把这件事好像很不留意地抛开了。
但是到了这时,他心里就增加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烦闷,似乎冯玉如那个影子,便不住地在面前摆动,心想,我以为她嫁了人,不再去想她。不料她爱我的心思,依然如故,倒并不因为我娶了落霞而变更,这样一来,我大可找了她,把彼此的心事畅谈一下。我虽不能娶她,可是在我心上,总也得着一番很显明的安慰了。如此想着,就不像往日,将玉如的来去,不放在心上,希望她明日再来才好。这天晚上,等着落霞睡了,便写好了一封信,揣在身上,心想,她明天来时,我就悄悄地塞在她手上,看她再如何答复我。主意想定,便静等明天机会的来到。
次日下午,在学校里上完了课,赶忙就回家来,心里预料中,已是在屋子里坐着,等候多时了。然而走进屋子里来看时落霞一人斜靠在沙发上打瞌睡,屋子里静悄悄地。落霞听到脚步响,睁眼一看道:“咦!今天怎么回来如此之早?”秋鹜道:“咦!今天下午她没有来吗?”落霞道:“你约了哪个到家里来,我并不知道呀!”秋鹜笑道:“李少庵说了今天下午来的,也许他有别的约会,把这事忘了。他本来是忙人,不来算了,我也不去怪他。”
落霞还不曾答言,只听到屋子外有人搭腔道:“是说我失约了吗?”这正是玉如的声音。秋鹜先迎了出来,连说请里面坐。玉如到了屋子里,落霞笑道:“昨天那样赶着回去,误了做饭的时间没有?”玉如笑道:“可不是晚了。今天我是抽空来一道的,马上就要走。”落霞听说她是抽空来一趟,马上便要走,心想,也许是她夫妇初搬家,经济上有点困难,今天是来借钱了。偏是我们这一位在家,我就是可以借一点钱给她,然而也未免让她面子上下不去。因笑道:“何必忙,既来之,则安之,就是误了一餐饭,那也不打紧。”玉如道:“前天你笑我文绉绉地,现在你呢?”落霞道:“我也不过平常听到别人说的多,偶然学会的罢了。”玉如道:“你现在可以好好地念点书了,你现在念的是些什么呢?”
落霞便把所念的书告诉了她,她于是很自在地,将书中的故事,举出来两三样,慢慢地谈着。落霞心想,这真怪,她说了是抽空来的,要赶着回去,当然有很急的事,然而她来了之后,并不说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闲谈着,难道还是抽了空,跑到这里来闲谈的不成?只是她自己不说出来,总不便于去问她,就敷衍着闲谈。
秋鹜本来极欢迎玉如来的,但是玉如来了之后,自己若要陪着坐在一处谈话,很怕有了什么痕迹,若要避开,又非心之所愿,便拿了几张报,坐在外面屋子里看。外面屋子一把靠椅,正向着里屋的房门,因之看报之间,听到里面说话,常是有意无意地,向里面看一看,然后好像对她们所说,有什么见解似的,微微一笑。玉如在里面说着话,常向外边看了来,但是却不肯说一句昨天写字请教的事。玉如不肯说,秋鹜不知道她什么命意,更说不得,身上藏的那封信呢,里面更是有许多露骨的表示,这如何能让她看见?自己盘算了一天一晚的心事,到此自然完全取消。至于玉如的心事怎样,自己却不能去预测。不过在她那样屡次向外面看出来的眼神上推测,似乎她很有一番踌躇莫决的意思,含在里面。自己当了夫人的面,就是无故去敷衍两句,都有点心虚,又不能把自己已经知道她踌躇韵意思,冒昧表示出来,只好等她向外面一看的时候,自己也向她看一看。而这种一看的神情,又都含有一点虚怯的意味,所以那时间,至多也不过一秒钟二秒钟。
秋鹜手上虽然拿着一张报,不住地看着,却是报上所说的是些什么,自己丝毫未曾加以注意。后来落霞将玉如拉到窗下桌子上去写个什么,秋鹜的脑筋,方印象到报纸上,偶然看到一条新闻,却是一月以前,就发生了的事情,不觉得一笑,报馆里先生心不在焉,把消息翻版了。再看下去,又有两条,也是一月以前便有的事,怎么今天报上,专登翻版的消息?莫不是自己拿了一张旧报来了?仔细一看,谁说不是呢?这是前一个月又十二天的报了。哈哈一笑,便将报一叠,扔在一边。
落霞问道:“你一个人在外面屋子里,怎么会笑起来了?”秋鹜道:“报上登着两段笑话,大有意思,所以我笑了。”落霞道:“什么好笑的事情,说给我听听看。”秋鹜想了一想,笑道:“客在这里,别说笑话,晚上再告诉你吧。”落霞见他不说,也不追问,她和玉如在屋子里谈了一阵闲话,玉如看看窗子外天色渐黑,便起身告辞。落霞心想,她不是抽了空来的吗?怎么什么也不说呢?因一面送她出来,一面问道:“你新搬家,两口子也许忙不过来,有什么要我们效劳的没有?”玉如听她这话,也就很明白她的意思,因笑道:“不瞒你说,那个陆大爷送我的二百块钱,我存了一百元到邮政局去,手上还剩有几十块钱零用,现在还用不着告帮。我一天来一趟,不用得送了。你若这样客气,下次我就不来。”落霞觉得她这话也很有理,果然就不再送,只站在院子里。
秋鹜由屋子里走出来道:“虽然用不着送,车子总是要雇的,我来给你雇车吧。”说着话,他已跟在后面走出来。这真可奇怪,落霞要送,玉如说是客气,秋鹜送出来还带给她雇车,她就不觉得怎样不敢当了。秋鹜一直送到了大门外,她回头见没有人了,才红着脸问道:“我昨天留下的一张字……”秋鹜道:“是,我看见了。你的字很不错。”玉如顿了一顿道:“你没有把那张字仔细地看看吗?”秋鹜道:“仔细看过了,我已经很明白你的意思,我有——”
但是这一句话,不曾说完,远远地又看见落霞来了,秋鹜只得把这句话忍了回去,眼望着玉如雇车走了。可是他心里已完全明白,玉如今天这一来,完全是为着要得自己一个回信,可惜这一封信,不曾递了出去,然而料着她明天必要来的,把这封信再修改几句,还说热烈一点,似乎也不要紧,固然,我已不能娶她,就是不娶她,能将我爱她的目的,完全达到,也是一件快事了。秋鹜有了这种思想,把要避嫌的意思,就渐渐抛开。
晚上灯下无事,和夫人谈着闲话,慢慢地谈到了玉如,却笑问道:“你看她和姓王的,能不能和合到老?”落霞道:“这难说,但是我希望她不再出什么问题。”秋鹜道:“这个年头,离婚也不算一件什么事,你为什么希望她不出问题?”落霞道:“因为她纵然离了婚,凭着她这种环境,恐怕也找不到什么好人。”秋鹜道:“那也不见得,设若她离了婚的话,我愿帮她的忙。”落霞望了秋鹜笑道:“原来你没有好心眼,你还想讨她呢。那也好,我可以让她的,把我安顿到一个庙里做姑子去吧。”秋鹜伸了一个懒腰,人在椅子上,向后靠着,微笑道:“你也别走啊,学着古人娥皇女英的故事,不好吗?”落霞道:“什么叫娥皇女英的故事,我不懂。”
秋鹜于是把这段故事,解释给落霞听了。落霞正色道:“你真这样办,我是无所谓,你不怕王家和你打官司。”秋鹜笑道:“你这人太死心眼儿,我不过说一句笑话,我叫她离了婚来跟着我,那也不成话。”落霞道:“可不是?不但社会上会议论你,就是自问良心,也有些说不过去。”秋鹜笑道:“你的话,太严重了,我又不想害死姓王的,有什么良心上过不去呢?”落霞道:“拆散人家的婚姻,也不是好事啊!”秋鹜笑道:“说着,你又认起真来,我难道真去拆散她的婚姻?”落霞鼻子一哼,微笑道:“那话难说,男子们都是见一个爱一个的。”
秋鹜心想,这件事,千万不可再议论下去了,便笑道:“不要提这种无聊的话了,让人家听见,倒要说我们在暗中算计人家。你是这样疑心,以后倒要请她少来为妙。”落霞笑道:“那可是胡说,你固然不会对人家存什么心眼,就是玉如姐,她为人也很有骨子的,你不看她这一回对陆家的事,手段就很高明吗?我和她都是六亲无靠的人,常常来往,彼此也安慰一点,为什么不再来呢?”秋鹜笑道:“你倒不喝这一碗陈醋,其实,我和她是有点情根的。”落霞笑道:“别提了,这话真传到人家耳朵里去了,可叫人家怪难为情的。”
秋鹜也就不能再说下去,一个哈哈,把事揭过去了。
到了次日,是个礼拜日,秋鹜并不曾出门,吃过了午饭,落霞道:“教了六天书,今天也应该出去找一点娱乐才好。”秋鹜道:“你说什么娱乐好呢?无论什么,我都感不到兴趣。”落霞道:“我出院以后,还不曾上过一次公园,我们同到公园里去走走,好吗?”秋鹜皱着眉毛道:“我精神不大好,你一个人去吧。”落霞道:“我一个人到公园里去有什么意思?你既然精神不大好,我就在家里陪着你吧。”秋鹜笑道:“我倒不用得陪,不要为了我,扫了你的游兴。你想出去,你只管去。”落霞道:“公园里的人,良莠不齐,我一个人去,有点怕。”秋鹜笑着说了她一声无用,不便再催他夫人去,端了一张藤椅,在院子里阴凉地方闲躺着,眼睛可专注着门外,有没有客来。
不多一会儿,只听得一阵皮鞋声,在前面正院里响着过来,秋鹜连忙向上一站,站起来一看,这并不是别人,正是玉如来了。她今天换了白的短褂子,褂子上罩了一件蓝嵌肩,下面黑的短裙子,露出一大截腿来,这更是显得她有一分活泼的精神,而且这又和初见她一样,脸上搽了一些胭脂了。她先笑道:“今天礼拜,怎么在家里闲坐着?”秋鹜笑道:“知道有贵客来,在家里候着大驾呢。”玉如道:“妹子不在家吗?”秋鹜道:“在家在家,请里面坐吧。”落霞迎了出来,抢上前握着手,向她浑身上下望了一望,笑道:“今天又打算到哪里去,穿得如此漂亮。”玉如脸一红道:“这也不算漂亮啊,我不过把新做的一件衣服,穿着试试罢了。”落霞道:“你怎么疑心我不在家?”玉如道:“我听到你屋子里一点声音没有,以为你不在家呢。你不在家,我又白跑来一趟了。”落霞道:“你来得正好,我想到公园里去玩,又没有个伴,你陪我一路去,好吗?”玉如沉吟了一会儿道:“不行,我还有事呢,改一天,我再来约你吧。”
落霞两次要走,都找不着人陪伴,未免大扫兴,这也就不愿再提这件事了,因道:“那么,你多陪我坐一会儿。”玉如道:“多坐一会儿也可以,我们找个什么消遣的。”落霞道:“下象棋吧。从前在院里,我们几乎是天天下,现在好久不来了。”秋鹜由外面笑了进来道:“好极,你们下棋,我来观战。”说着,他就找出棋盘,放到桌上,索性连棋子也给她们摆好。自己先端了一个方凳子,在正面坐着,正是让她二人好坐在两对面。落霞无所容心,早坐下来了。
玉如先望了秋鹜一眼,然后将椅子随手向里拉了一拉,便坐下了。落霞先笑道:“还是照老规矩,你让我一个车,再不然,让一匹马和两个卒。”
玉如笑道:“我的棋也许退步,暂不要让吧。”落霞道:“你从前让我一只车,我还大败而特败呢,你连车都不让我,我怎能是你的对手?”玉如道:“输了就输了吧,这又不输洋钱钞票的。”秋鹜也赞成玉如的主张,便道:“先何妨试一试对子呢?”落霞见他两人都是如此主张,也就只好依从他们。
落霞是个性子急躁的人,总觉得那左右两个卒,挡住了马头,家里的棋子,不好杀出去,因此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支左右两边的两个卒。玉如见她支了卒,也跟着支卒,两个卒都让落霞攻去了。落霞两个卒过了河,自己家里的子,一齐活动,好不快活。玉如两个马头,都让人家的卒压了,好容易,牺牲了个中卒,才出来一匹马,但是无论如何,已成不可收拾的局面了。还是落霞笑道:“你这种棋,还要下吗?”玉如伸手将棋子一阵乱扰,也笑道:“再来再来。”
二人重整局面再来,落霞下的是个当头炮,玉如记起先一盘棋,全副精神,都在卒上,起相之后,即抢着上卒,人家一炮翻过来,去当心卒,马上一个将军。以后无论如何,也只能守不能攻。落霞笑道:“你怎么回事?今天的棋,这样不行。”玉如道:“我也不明白呢,大概是你的棋,长进了吧?”
玉如说着话,眼睛可向秋鹜看了一看,原来她的腿,被秋鹜的腿压着有好久的时候了。同时,一缩脚,自己的鞋子,好像是被秋鹜的鞋子,踏了一下,嘴角一动,微微有点笑意。她一低头看桌子下面,手趁空一伸,由桌子角边塞到秋鹜怀里来。秋鹜眼睛向怀里一看,见她手上,捏有一张纸条,心里一动,连忙接住。停了一停,慢慢地走到屋子外面,连忙将那纸条一看,上面写的是:“今天下午六时,公园水池边,山下小亭中相见。”
秋鹜心里这一种愉快,简直不可言喻,几乎要跳起来,才可把这种愉快,压上一压,当时且镇静着自己的精神,缓缓地走回屋子来,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怎么约的几个人,一个也不来?今天不见面,我们这事,我怕要耽误了。我得出去一趟才好。”落霞,道:“你不是不大舒服吗?就在家里休息休息吧。”秋鹜道:“不行,我得走,误了事,不是玩的。”一面说,一面就穿长衫,戴了帽子,对玉如笑道:“改天见吧。”玉如望着他,在那眼神里,自然有一种默默相知之意,于是秋鹜很高兴走了。
秋鹜一走,玉如更没有心思下棋,只说要回家去,忙着回家。落霞道:“秋鹜走了,我一个人在家里很寂寞的,你陪我一陪,不好吗?”玉如皱了眉道:“你要知道我的困难。我若不回家去,误了那人吃饭,他不依的。那么,我稍微得着的一点自由,又要剥夺了。”落霞听她的话,说得如此可怜,就不便勉强她,握着她的手,一路送到大门口来,还怕她不肯坐车回去,给她雇好了车,给了车钱,等她坐车去远了,才替她微叹一口气。然而玉如坐车出了胡同口,却对车夫说,改到公园去了。正是:
世间多少怜人者,却为人欺正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