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天气阴黯黯的,天上不见太阳,也不见云彩,只是雾沉沉的。旧京的东城,离城墙不远,有一条冷静的胡同,空荡荡的,家家都关闭着门户。似乎这胡同里的居民,都像这天气一样,萎靡不振。胡同尽头,有个成衣铺,铺外挑出一块布市招,在空气中微微摆动着,这可以知道有点风了。在这风里头,忽然撒鹅毛片似的,撒上一阵大雪。地面上立刻铺上了一层薄的白毡。这雪片落在地下,不曾有人踏破,整整的一片白色,非常之好看。全胡同里,一点声息没有,两边人家墙里头,杈杈桠桠的树枝,各伸出来,互相地望着。这雪一阵一阵涌了下来,向瓦上树上盖掩着,仿佛这树上也有点瑟瑟之声,如春蚕吃桑叶似的,然而这越显得这胡同是寂静的了。
许久许久,轰的一声,有一处人家把大门开了,接上大门闪动,自摇着门环响,这才打破了这胡同的沉寂。那大门楼下,跟着走出一个女孩子来,看那样子,也不过十六岁上下,虽然是大雪的天气,她身上还只穿了一件极薄的灰布棉袄,袖子短短的,露着两截光胳臂在外。那胳臂溜圆,倒显出筋肉的美,只是也不白,也不黄,冻得变成红色了。她那童化式的短发,不曾梳光,蓬松着满头,前面的头发,一直罩到眉际。不过虽是这样,她那鹅蛋脸儿,在憔悴的当中,终于还带了三分秀气。她右肘上挽了一个小菜篮子,倒插了一把秤,稀梭稀梭,一步一步踏着地上的干雪,向胡同口外走来。她身上没插兜,两只手便插在短袄子衣襟底下取暖。她大概是冷得很厉害,只看她鼻子里呼吸出来的气,一阵一阵如水蒸气一般,知道空气严寒,她体温抵抗的程度了。她尽管这样低头走着,忽然停住了脚,想起了一件什么事。一想之下,立刻两手浑身摸索一阵,一面摸索,一面回转身来,低头向雪地里寻找。
在她这样寻找的时候,旁边小胡同里,正好走出来一个短衣的汉子。那人行走极快,向胡同中间一步抢过来,弯着腰在雪地上捡了一样什么东西,起身便走。这女孩子看见,连忙大声喊道:“那位先生,那是我买菜的钱,你不要拿去。你做好事,不要捡了去,捡去了,我没有钱买菜,我就不能回家了。”那个汉子回头看了一下,向前跑得更凶,立刻就不见了。
这位小姑娘眼望追赶不上,站在雪地里发愣。一步动不得,那鹅毛片子似的雪花,没头没脸向她身上乱盖。她却丝毫也不觉到,只是手挽了一个小菜篮,呆呆地站着。这时,她身边来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穿了件西服大衣,将领子高高竖起,将脸遮了大半边。胁下夹了一个破旧的皮包,两手插在大衣袋里,人缩成一团,在雪地里低了头只管向前走。他走过了这女孩子面前,有点奇怪,怎么这大雪,站在胡同中间不动?原先还不十分注意,走过了几步,再回头一看,见那女孩子还是不动。这样一来,不由得他不注意了。便回转身来,遥遥对她看了一看,便问道:“喂!这位姑娘,你怎么了?”
那女孩子望了他一望,似乎恢复了知觉,对他摇了一摇头,意思是叫他过问。那少年道:“姑娘,你是迷了方向呢,还是受了冻?”她依然摇了一摇头,不肯说出来。这少年倒为难了,置之不问吧,已经是和她说话了。要问出一个底细来吧,然而她总是不肯说。
正自犹豫着,旁边小门里,出来一个老妇人,身上倒穿得整齐,也挽了一个菜篮子,先呀了一声道:“落霞大妹子,你这是怎么了?”那少年倒奇怪,这样一个寒酸的女孩子,倒却有如此漂亮的一个名字,这是什么人呢?那落霞这才开口,就走近一步,迎着那老妇道:“冯家姥姥,你瞧,我今天倒霉极了。一出大门,把一块五毛钱的菜钱丢了。丢了倒也算了,我亲眼看见一个人捡着跑了。”那老妇听说,两道眼光,不由得就向那少年身上射了过来。少年笑道:“姑娘,你总认得那人,不是我捡了吧?”落霞道:“先生,我没有说你呀。”冯姥姥道:“大妹子,你丢了钱怎么办?回家去不挨打吗?”落霞道:“挨打?那是好了我了,恐怕还要在雪地里罚跪呢!姥姥,你修修德,送我回去一趟,给我们太太讲个情,别说钱是丢的,就说有人在我手上抢去的得了!”她说这话,两眼望了人家,一汪眼泪,几乎要掉了下来。
冯姥姥道:“送你回去也不要紧,但是这个时候,你们老爷太太,不见得都起来了吧?若是他们没有起来就去说情,把他们吵起来了,更是替你加上一份子罪,那又何必呢?”她想这话是对了,站着说不出话来。冯姥姥道:“我是极愿帮你的忙,可是我真拿不起那一块五毛钱,要不,我真给你垫上,免得你今天回家去受罪。”落霞道:“我昨天摔了两个茶杯,一顿打还记在账上呢。今天再丢了这些钱,我真别想活着了。我也不回家了,我想法子逃命去了。”冯姥姥道:“小姑娘,别瞎说话!你要逃命,往哪里逃?”
那少年夹了一个旧皮包,依然站在雪地里呆望着,见她俩人说了这久的话,依然没有结果,就对那老妇道:“老太太,我要多一句话,若是有了一块五毛钱,这姑娘就没有事了吗?”那冯姥姥道:“那自然。要不,先生你借给我一块五毛,你告诉我府上在哪里,明天我儿子发下工钱来了,我让他送到府上去。”那少年道:“这样一个小忙,我还算帮得起,也用不着谈什么借不借,还不还。”说时,在身上掏出一卷票子,也有钞票,也有铜元票,胡乱卷在一处的。他掏了出来,数了一元五角,交给老妇手上,笑道:“二位这可不用为难了。”冯姥姥接着钱,不觉打了一个蹲,口里连声道谢。一回头,见落霞还是呆望着,便道:“大妹子,你也谢谢人家,别发愣啦!”落霞这才和那少年微鞠着躬,道了一声谢。那少年只说一声,很小的事,也就转身走了。
冯姥姥将钱交给落霞道:“你造化!遇到这位……哟!你瞧,我们一对糊涂虫,萍水相逢,要人帮了忙,怎么连人家高姓大名,都不问上一声,这真有些说不过去了。”落霞道:“不要紧,这个人,常走这里过的,我碰见过他多次,下次遇见了他,我请教他就是了。”冯姥姥道:“下次知道碰得着碰不着。就是碰得着,也要今天问人家才合理。”落霞道:“机会反正是错过去了,悔也来不及,现在我们一块儿上菜市去吧。”冯姥姥空抱怨了一阵子,没有法子补救,也就算了。
一个钟头以后,落霞和冯姥姥由菜市上买了菜回来,那胡同里的雪已是落有好几寸厚,刚才自己站着发呆的地方,剩下的脚印,让过路的,踏成了一遍,又薄薄地盖上一层雪了。冯姥姥到了家门口,叮嘱道:“好好回去做事吧,可别把这话说出来。说出来之后,你更有一顿重打,我还要招怪呢。”落霞道:“你老人家放心,我哪有那样不懂事,这样的话,我都去告诉人吗?”说着,又向她道了谢,然后回家。
这时,已有十点钟了。落霞的主人赵重甫,已经起来了,正披了大衣,吩咐包车夫拉车,要去上衙门,一见落霞回来,便正着脸色向她道:“你今天买菜,怎么去这样久?事情都没有人做,你太太叫了你好几遍了。”落霞听了这话,赶忙提了菜篮子进厨房。女仆杨妈,抄了两手,坐在灶前烤火。便道:“你这孩子,今天去这样久,有许多事,我都替你做了。阎王婆等着你温牛乳喝,还不上前做去。”落霞道:“我今天……”杨妈道:“你不必和我说了。你赶快做事去是正经,有什么大理,和阎王婆说去吧。”说毕,倒笑起来了。
落霞见她如此说,恐怕女主人赵太太有什么要紧的事相找,也未可知。只得拍了一拍身上的碎雪,又伸手摸了一摸头上蓬乱的头发,然后忙向太太房子里来。但是刚走到屋子门口,只听到赵太太在屋子里咳嗽了一声,就不觉胆子向下一落,脚顿了一顿,然后慢慢地挨门而进。
一进屋子门,只见赵太太拥了棉被,斜靠了床坐着,手上拿了一支烟卷,很自在地抽着。一见落霞进来,便骂道:“死东西,上街一趟你就忘了回来了。不定偷了我多少钱,在街上买东西吃。你说,你今天为什么去了这样久?”落霞道:“因为下雪……”赵太太也不等她说完,就向她大喝一声道:“下雪怎么样?下雪的时候,不要吃饭了!无论你做错了什么事,你总有话说。”落霞见太太这样批评,就不敢再说什么了。就是赵太太要她做什么事,也不敢去过问,只望了赵太太发呆,两只手放在衣服底下也不好,垂下来也不好,抬起来也不好,两只光手臂,轻轻抚摸了一番,向后退着,靠了一个桌子角,也不知道怎样好。
赵太太瞪了眼睛骂道:“死东西,又变成这种死相了!”说时,弯了腰在床前捡起一只鞋,向落霞劈头抛了过来。落霞将身一闪,那鞋子不偏不倚,啪的一声,反而打在脸上。落霞抽出怀里一块旧手绢,将脸上的一块青灰,擦了一擦,依然站着。赵太太道:“该死的东西,你怎么又变了死相了,还不把那只鞋子,给我捡了过来,我不要下床吗?”落霞看看那情形,不捡过去是不行,只得一弯腰将鞋子捡了,轻轻地送到床面前,放在踏脚的地毯上。赵太太下了床,踏了自己的鞋子,用手向落霞一推道:“滚了过去吧,我看见你就要生气。”她这一下,推得非常用力,落霞几乎向前一栽。但是落霞对于这件事,不但不恨她太太,反觉得是受了皇恩大赦一样,连忙走了出去。自己心里对于今天失钱的事,却也无所谓,心里先只惦记着,昨天打破两只杯子的事情,今天不知道要怎样地交账。现在见太太并不追问,这真是平平安安逃出了一个关劫,不能不庆幸了。
出了女主人的房,自己就溜到自己屋子里去,用温水洗了一把手,全手臂抹了一些冻疮药。一张破茶几,当了洗脸架子,就放在一个窄窗户前。在这里,窗户直梁上有一个钉子,挂着一面一裂两开的镜子,可以照着自己一个不全的影子。自己对了镜子忖度了一番,心想:就凭我这种样子,是哪里有贱相,应该给人当丫头奴才的?那个拐小孩子的拐子,只图着几块钱,就害了我一生,今天那个送钱给我的人,不知道他猜我什么人?但是凭我这种衣服,又装出那种可怜的样子,他未必不知道我是个丫头。二想到这里,把原来不很大挂心的事,不由得要细细地玩味起来。心想那个人决计不是中下等人,是个中等以上的人。常是看见他夹了一个皮包,由这胡同过去,或者由胡同那边过来,似乎是个文墨中人。但是也不像是个学生,有时他穿长衫,也加上一件青呢马褂,或者是个机关上的人吧?那人说话,也带些南边口音,当然不是北边人,也不是个久住北京的人。只管把这个人的情形,细细推想着,对着镜子看自己的影子,影子看着了人,人却没有看着影子,眼睛所看到的,恍惚是一胡同雪,自己站在雪地里呢。她的屋子,便是杨妈的屋子,她不过有一扇小门板,搭了一个小铺,住在一边罢了。
这时,杨妈进来了。先还不曾注意,以为她在照镜子,后来见她老对镜子望着,不曾离开,这事可有些奇怪了。因道:“喂!你在做什么?早上的事,你做完了吗?为什么老望着这面镜子?”落霞这时才醒悟过来,笑道:“我告诉你一件事。”只说了这七个字,向着杨妈摇了一摇头道:“算了,我还是不说吧。”杨妈道:“去吧,去做事是正经,哪个要听你那些不相干的话。还有好几间屋子里的地,不曾扫呢!”就在这时,早昕得有人叫了一声落霞。杨妈道:“你瞧,大小姐在叫了,就是她屋子里的地还没有扫,你真不怕她麻烦吗?”落霞也来不及和杨妈说什么,已是飞步向赵小姐屋子里而去。
这赵小姐芳名婉芳,为人却又是一样,不婉不芳。这时她坐在一张梳妆台面前,已是梳洗完了,两手正调着香粉,满脸地搽抹,在镜子里看到落霞进来,回转头,恶狠狠地对她瞪了一眼道:“你还记得到我这里来?这样冷的天,炉子里的煤,添一回你就想了事。”落霞料着是叫来向铁炉子里添煤,一看盛煤块的铁斗,已是空了,就提了煤斗,要去装煤。婉芳道:“谁要你忙着去装煤,给我倒一杯热茶来。”落霞听说,于是放下了煤斗,给小姐倒茶去。倒了一杯热茶,两手捧着,兢兢业业,放到梳妆台上。
婉芳右手拿了一把小牙梳,正在梳理她额前的刘海发,左手拿了茶杯的把子,很随便地就将这杯茶向嘴里送,只呷了一口,“哟”了一声,将杯子向下一放,骂道:“叫你倒热一点的,你就倒这样滚热的,把我的舌头都要烫焦了。”落霞不敢做声,只呆在一边。但是她将刘海梳了几下之后,慢慢地也就把这杯茶喝下去了。因道:“我要看报去,把我桌上的东西,给我收拾收拾。那两小瓶子香粉,给我并拢装到那个空的大瓶子里去。这粉要值两块钱一瓶,你不要撒了我的。我知道了,可不依你。”说毕,她自走了。
落霞见梳妆台上一二十样化妆品,弄得乱七八糟,只得慢慢地清理了一番。清理过了,留着两个香粉瓶子在一边。真怕装粉的时候,一会把粉撒了,因之先拿了两张干净纸,铺在桌上,然后在梳妆台屉子里,取出了个银挖耳耙子,对着那纸,将粉由小瓶子里,缓缓地向大瓶子里灌。手里装粉,偶然一抬头,看见那面大圆镜子里,自己的影子,这比自己那面破镜子照得更清楚了。情不自禁,用手指头蘸了一点香粉,就要向脸上搽。手指刚挨到脸,连忙放下来,自己心里自骂道:“还高什么兴,打算搽香粉?知道了,不打也要挨一顿重骂。搽香粉,你这脸配吗?”想到这里,又不免再向镜子里,仔细看看自己的脸。
看过了一番,觉得自己虽不怎样美丽,然而以小姐而论,她是一张马脸,而且皮肤也很黄,她每天几次用脂粉和润皮肤的化妆品去搽抹,也未见得美。她知道自己是马脸,把前面的刘海发,梳得长长的,来盖住她脸的长度,这也不算什么特出心裁的装饰。她是今天这样一件新衣,明天那样一件新衣,只拣新式样做,居然有人称她美丽,她自己也很自负。天下的女子,没有不觉得自己长得美丽的,有衣服穿、有化妆品用的小姐们,在“美丽”两字上,还要自加上“特别”两个字,纵然有缺点,她也以为那可以掩饰过去,无关大体的。像当丫头的,就不然了。一天到晚,受人家的糟蹋,自己也觉头来不及梳,衣服来不及洗,总是让人说着寒蠢。设若我也是人家的小姐,现在正是鼓儿词上的话,年刚二八,换上好衣服,配上好化妆品,我们小姐这样子总也有,何况我就比她小个四五岁哩!咳!这样好的青春年少,我就是搽着煤烟,裂着手臂过去,说起来真也可惜。人生一世,草生一春……“啪”的一声,手上拿的那小玻璃瓶,也不知怎样地会脱了手,向地板上一落。玻璃瓶子打碎了不要紧,若是把香粉泼了,这可不得了。立刻打断了一切的念头,一阵阵身上冒着冷汗,正是:
已到情天将凿候,不经意处有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