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明秋谷想起吃炸三角,坐车到煤市桥来,找了一个小馆子,便在楼上散座里坐下。散座的东头,隔了有一方板壁,放下了一方白布门帘子,那就算是雅座。
明秋谷挨着板壁坐下,要了一碟炸刃子,一碟炒肉片,又一壶白干,慢慢的受用。
那雅座里,有几个人在里面等人,说说笑笑,又把筷子敲着桌沿,唱些二簧西皮。
明秋谷以为这也是酒馆子里常有的事,没有注意。一会工夫,只见上来两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对四围望了一望。一个道:“还没来吗?”一言未了,那白布帘子里,钻出两三颗人头来,说道:“这儿,这儿,快来罢,真把我们等急了。”那两个孩子便含笑进去了。这一进去不打紧,那屋子里就如倒了鸭子笼一般,乱笑乱嚷起来。
明秋谷先一见就觉得那两个孩子,有些可疑,他一个人身上,各穿了一件灰棉袍,戴着一块瓦式的便帽。帽上那一块护目的帽照,和戴的一副茶青眼镜,几乎要连到一块。心想这分明是藏着他脸子,十成之九,就猜定这是两个科班学生,被老斗约来吃饭,怕人看见呢。这时,那两个孩子在里面说话,明秋谷听那声音,原来是郑蓉卿汪莲卿两个人。明秋谷生平最喜欢打听这些事,而今亲眼看见,岂能放过,便留心往下听去。只听见有个人说道:“不要紧,我明天请你师傅吃饭。他要钱花,我就送他几个钱花。”明秋谷一听那声音,却是熟人贝抱和的声音。这人的父亲,也是吃瓦片儿的,和明秋谷正是朋友。他本人又喜欢听戏捧角,所以和明秋谷也认识。明秋谷听那声音很熟,决没有错,便隔着板壁叫道:“抱和,你也在这儿吗?”
那贝抱和把一顶红顶瓜皮小帽,戴在脑后,蓝绸驼绒袍子外面,系了根白绫子腰带,垂着带子的两头。一掀门帘子出来,便道:“啊哟,是明先生,咱们一块儿坐。”
明秋谷道:“不,你那儿有客,各便罢。”贝抱和道:“没有外人,两个是我的同学。”说到这里,四围望了一望,又低着声笑道:“还有汪莲卿郑蓉卿两个人,我介绍介绍,将来还仰仗您的大名鼓吹鼓吹呢。”明秋谷道。“也好,大家坐在一处热闹些。”他两个一步进房,那四个人都站起来。贝抱和就先介绍两个同学,一个是文勤学,一个是程祖颐。彼此笑着点了一点头。然后指着瓜子脸的孩子道:“这是郑蓉卿。”又指着鸭蛋脸的孩子道:“这是汪莲卿。”接上对他二人说道:“这是明秋谷先生,又是名票友,又是评剧大家,又是老爷。”郑蓉卿,汪莲卿都含羞答答的,站在桌子边。贝抱和一说,两人都红着脸和明秋谷行了个鞠躬礼。明秋谷走上前,一只手握着郑蓉卿,一只手握着汪莲卿,笑着说道:“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哩。坐下坐下。”说着,老实不客气,他坐在中间,却让郑汪坐在两边。一看汪莲卿隔座是贝抱和,郑蓉卿隔座是文勤学,便知道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程祖颐坐着远一点,却把桌上的菜,接连不断的夹着放到郑汪二人面前。他两人每逢夹了一筷子菜来,只是略微把身于扭一扭,不说要,也不说不要。明秋谷摸着汪莲卿的头道:“真是一个大姑娘的样子。难道说来了我一个生人,你弟兄俩就害臊吗?那末,我还是走开。”说着站起来,做要走的样子。郑蓉卿年纪大一点,到底懂些事情。连忙回转身来,两只手按住明秋谷说道:“我们年纪小,不懂事,不会招待,您别见怪。”在座的人,立刻口里叫着好,又带着鼓起掌来。郑蓉卿把眼睛瞅着众人道:“你们这是怎么了?”贝抱和道:“不怎么啦。我们说你会说话,给你叫好,你还不乐意吗?”汪莲卿见大家夸赞郑蓉卿,他也不肯落后,就拿着锡酒瓶,对明秋谷面前的酒杯,满满斟上一杯酒。说道:“明先生,您喝这一杯。”这一下子,大家又叫好鼓起掌来。都对明秋谷道:“这杯酒得喝,不喝瞧不起人。”明秋谷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喝了。随后叫了一声“干”,对大家照了一照杯。程祖颐这时发起议论来了。说道:“小江儿,都是朋友,你怎么只敬一个的酒哇?”文勤学道:“对了。要敬酒就普遍。不能专敬一个人。”贝抱和道:“人家随便敬一杯酒,也不算什么,为什么大家要一样?”文勤学道:“不成,你帮着他也不成,总得大家喝一杯。”贝抱和道:“也成,小寅子敬一回,小龙儿也得敬一回。”原来小寅子是汪莲卿的小名,小龙儿是郑蓉卿的小名。他们这些小老斗,叫小花旦的小名,表示亲爱的意思。郑蓉卿道:“你们别嚷,我就给你斟上,还不成吗?”于是大家一阵大笑,抢着喝了一阵酒。
贝抱和喝了有几分醉意,说话有些絮絮叨叨的。便用手拍着汪莲卿的肩膀,斜着眼睛对明秋谷道:“我这小兄弟,你得做点文章登在报上,捧他一捧。我叫他拜在你名下做干儿子,你瞧好吗?”程祖颐手上拿着筷子,对他点了几点,笑道:“你这人上当是不拣日子的。”贝抱和歪着脑袋,眯着双眼问道:“老程你说,我上什么当?”程祖颐道:“你的小兄弟,拜在人家名下做于儿子,你算什么呢?”
贝抱和笑道:“错不了。告诉你说,明先生和咱们老爷子就是好兄弟。捧起角来用钱真不分彼此,哪像咱们?照辈分说,我就是他的侄儿。小寅子要拜在他名下,真不含糊。”明秋谷见他说话夹七夹八,实在不受听,便道:“你喝得不少了。得了,我们不喝了。”贝抱和道:“哪个喝醉了?伙计!再来两壶白干。”说着举起酒杯子,刷的一声响,喝干了。但是桌上的人,都不敢让他喝,也没有添酒,模模糊糊的,就这样收了场。大家吃完饭之下,贝抱和在身上拿出皮夹子来,将手向桌上一按,说道:“今天吃我,谁要会了账,我是孙子。”说话时,那脖子就像钢丝扭的一般,脑袋几乎放到肩膀上来。众人见他说话,舌尖都团了,料他是十分的醉,没有敢拦阻他,由他去会账。他是拿一张十元的钞票,交给伙计的。一会儿伙计找上零头来,贝抱和除给了小账之外,还有两块现洋,便给一块汪莲卿,给一块郑蓉卿。
说道:“给你俩坐车回去罢。”郑蓉卿接了钱,对贝抱和一鞠躬。贝抱和摇头道:“不成,不不不成。那是小子行的礼,姑娘们不应该那样行礼。”说时,把两只手交叉着放在胸脯之下,肚皮之上,擦了几擦,说道:“要这样的才对呢。”郑蓉卿见贝抱和要他学女子作揖,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不会。”贝抱和道:“你不会,在台上怎么会的?”郑蓉卿道:“你这是成心。”贝抱和道:“我是成心啦。你不要那样,以后见了面,谁也别理谁,咱们就不算朋友了。”郑蓉卿撅着嘴道:“你怎样单跟我一个人捣乱?”贝抱和对汪莲卿道:“他这是说你啦,你就先做一个样子给他看一看。”汪莲卿比郑蓉卿更是脸嫩,臊得低着头,扭转身子去。贝抱和道:“得!你们都不给我面子,我走了。”说着,在壁上帽钉子上取下帽子,就装出要走的样子。汪莲卿以为他真要走呢,一把将他扯住。说道:“你别生气呀,我这里先给你谢谢。”说时,把头偏到一边,不望着人,学着女子行礼的样子,对贝抱和作了一个揖,说道:“这还不成吗?”贝抱和笑着对郑蓉卿道:“怎么样?人家做在你头里了。”郑蓉卿执拗不过,只得照样给他行了个女子礼。这一下,乐得贝抱和要飞起来。大家都落了魂一般,哄堂大笑。因为贝抱和实在醉了,不能走了,让他一人雇车回家。文勤学程祖颐,分头送郑汪二人回去。明秋谷今天晚上,总算福气好,白吃白喝白乐了一阵。自己也觉着这样干干净净的走了,有些不客气,便对文勤学道:“明后天我到水平园去找你。”回头又拍着郑蓉卿的肩膀道:“你是什么戏拿手?我明天烦你一出戏。”接上又问汪莲卿道:“你呢?”程祖颐道:“小寅子是《汾河湾》好,小龙儿是《玉堂春》好。”明秋谷道:“好,我就烦这两出戏。”程祖颐道:“明先生说定,是哪一天。若是约好了,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到的。”明秋谷道:“明天后天我有一点儿事,过了这两天,哪一天都成。”程祖颐道:“今天礼拜一,干脆是礼拜四罢。”明秋谷毫不考虑,一口气便答应了。
其实他随口一句话,作一个顺水人情,人家真把他这话当一桩事,却出于他意料以外。
到了礼拜二,正是梅又芳宣告就职之期,这些捧梅的人,衣冠齐楚,大家齐到润音楼去,参与盛会。所有下场门,楼上三个包厢,都是任黄华包了。他朋友里面的殷小石金大鹤却说道:“我们和梅又芳都有交情。小任既然这样大捧,我们多少也要撑撑场面。若坐到他的包厢里去,未免不好意思。”于是殷小石包了一个厢,金大鹤也包了一个厢。那池座里的前两排,不必说,也是任黄华所包办。北京人最好赶热闹的,看见报上登着一寸见方大的字,说梅又芳今天在洞音楼,行加冕典礼,新排《麻姑上寿》,内加仙女腾空,八仙斗宝许多新布景,不能不看。于是要看戏的来看戏,不要看戏的,也来看看梅又芳是怎样一个人。所以这天润音楼的生意很好,竟卖了一个满座。到了《麻姑上寿》这出戏将要开演的时候,台上正中摆了三张桌子,上面堆着银盾银鼎,和一块大匾,上书“坤伶之后”四个大字。桌子下面,罗列了一二十只花篮。东西摆得停当了,梅又芳梳着高髻,穿着黄色的古装,满面含笑的出来。于是满戏园子里,轰雷也似的鼓起掌来。梅又芳走到花篮边,先对正中池座里一鞠躬,然后对左右两边包厢,各一鞠躬。在她这鞠躬的当儿,不免将眼睛向前一看,今天来了多少人。本来鼓掌声音,刚刚停住,见她眼睛一睃,重新又鼓动起来。直待梅又芳转进后台,声音才算停止。一会儿戏上场了,左一阵,右一阵巴掌,都是欢迎梅又芳的。俗言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梅又芳经大家这样热烈的欢迎,唱戏也就格外有神气。任黄华坐在包厢里,左右一望,一排五个包厢,全是自己人,面上很有得色。就对同包厢的麻一振道:“老麻,我们捧小梅,总算捧出一点颜色来了。你看她今天在台上多高兴,能不感谢我们吗?”麻一振笑道:“要论起功劳来。我这一双巴掌,可是卖力不少,不知道将来可以得着什么好处。”
任黄华笑道:“我可以下个命令叫她和你握一握手。”隔壁包厢里殷小石听见了,笑道:“黄华兄,你指望以后的梅又芳,还是以前的梅又芳吗?”任黄华道:“无论她身价怎样高起来,只能在戏园子里抬身价,和我们这些熟人,总不能不敷衍。”
明秋谷和殷小石,也是熟人,他就坐在殷小石那个包厢里。说道:“三爷在这里面,是很费了一番功夫,所说的话,自然是阅历之谈,不过梅又芳的脾气,我却很知道。她为人极其豪爽,肯交朋友,得意忘形的话,或者不至于。”殷小石笑道:“你是这里面一个老油子,怎么也说这样的话?”回头又对隔厢的金大鹤道:“老金,你也是个过来人。”金大鹤不让他说完,便道:“三爷说话,是想到便说,不加考虑的。各有各人的缘分,各有各人的交情,哪能一概而论呢!黄华的命令,梅又芳那是绝对服从的。”任黄华和金大鹤隔得远,没听见他说什么,但是看他那神情,是表示同意的。便对殷小石道:“今天早上我还碰见她妈,她妈对我是千恩万谢。我就问:‘今天你们姑娘大喜的日子,请她在永平饭店打几圈牌,成不成?’她妈接二连三的答应说成成成。我已经在永平饭店,开了两间大房间,回头我们一块去乐一阵。”明秋谷道:“同兴堂的饭局呢?”殷小石道:“谁要吃那种饭?就是到,也无非是敷衍一下面子,凑凑热闹。今天他请的人很多,个把几个人不到,那并没有关系的。”麻一振道:“我是两边都到。”说着和任黄华做一个鬼脸,把舌头一伸,接上说:“不带我玩吗?”皮日新也在这包厢里,便道:“你这样不漂亮的人,说出这种话,人家就不愿意你去。”麻一振道:“知道你穿了一件绿哔叽的袍子,很是漂亮。”皮日新还要说时,殷小石一皱眉说:“听戏罢。”他们这班人,最是不敢得罪殷小石的。他既有不愿意的表示,便自然清静起来,都不谈话。一直到戏完了,已是六点多钟。任黄华当时就在包厢背后,暗暗的约好了殷小石金大鹤李星搓孟北海明秋谷五个人先到德福楼去吃晚饭。吃完了饭,就上水平饭店。明秋谷道:“现成的有人请不去,自己反要请客,这是什么意思?”任黄华望着殷小石和金大鹤微笑了一笑说:“请问此二公。”殷小石道:“不要问,去就是了,回头又惹许多麻烦。”于是一个暗号,走出戏园门,就到德福楼来。
走进一个黑暗的长弄,李星搓在前,望着正对面一盏门灯的地方,就往前闯。
孟北海走上前一步,扯着他的衣襟道:“哪里去?你要上帽庄上去吃帽子吗?这里呢。”回头一看,侧边果然有扇门,里面油腥之味扑人。大家进门,由厨房里钻过去,一条长弄,一顺摆着几张桌子,人都坐满了。早有一个操山东胶州口音的伙计迎接上来。满面是笑的说道:“您啦。系黄先生停的座抹?向楼向楼。”大家扶着一根杠子,由板梯上得楼来,果然留了一个雅座。这雅座里摆了一张圆桌面,余外便是壁子。抬头一看天花板,和人头相离不到一尺。李星控道:“这家馆子,是很有名的,何以小到这种样子?”孟北海道:“只要他菜弄得好,馆子大小,有什么关系。”说时,走进来一个伙计,见着殷小石便请了一个安。笑着说:“三爷有好久没来了。”殷小石指着瓜皮帽上的白帽顶子,笑了一笑道:“你不瞧我这一个。我在天津守孝,昨天才来呢。”伙计道:“三爷现在来了,大概要玩一两个月,不能就走。多照顾我们一点。”殷小石道:“那也瞧高兴罢。”一面说话,一面就要了纸笔,开了一张字条给伙计道:“你叫赵老板快来,金大爷在这里等着呢。”金大鹤一把将字条抢回来便道:“又惹她做什么?我来了就没有让她知道。”殷小石皱眉道:“这又算什么呢?来了没有别的,无非叫你上她家去。你能说从此以后,就不和她会面吗?若是要和她会面,这种要求,她总是有的。”金大鹤道:“我就让她来,你呢?”殷小石道:“当然我不能一个人在这里,你等一会儿,自然有人来就是了。”金大鹤见他这样说,只得把条子交给伙计,让他去打电话。
不多一会儿,果然听见门外有女子的声说道:“是这儿吗?”说时,门帘子掀起一角,一个女孩子,伸进半截身子来望了一望,口里说,“哪儿呀?”一眼看见段小石弯着腰伏在人身后,她便微微一跳,跳进门来。说道:“我瞧见了,你那衣服我认得哩。”殷小石这才笑着坐起来,将身子问了一闪,拖出一个小方凳子来,用手拍着道:“在这里坐。”那女孩子当真就由人丛中挤了过去。殷小石给大家介绍道:“这是谢老板,小珊瑚就是她。”然后又将桌上的人,一一介绍。这些人因为她也是有微名的坤角,都认得她。小珊瑚对于座上这些人,却只认得一个金大鹤。
孟北海正坐在她的下手,见她梳着一条溜光的辫子,额顶覆发之上,插着一朵珠花。
身上穿一件印度红的袍子,大襟挂着朵湖色绸花,脖子上悬了把金锁。她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圆圆的脸,略微扑了一点浅色的胭脂在两腮之上,憨态可掬。觉得她和别个坤伶,又别具一种风味。心想,要捧角,就该捧这种人,她才是天真烂漫,没有习气的呢。小珊瑚望着孟北海道:“你干吗老瞧着我呀?”殷小石便替他说道:“因为你长得好看。”小珊瑚身子微微往上一升,笑道:“要看,敞开来让你们看。”
殷小石道:“如此,我便看上几看。”说时,将头偏着,对小珊瑚凝视,于是满座的人都鼓掌叫起好来。李星搓道:“好,唱得好《美龙镇》。”小珊瑚把眼睛对满座一睃,说道:“瞧你们这班耍骨头。”“哟!谁是耍骨头呀?”就在这声音中,走进来两个女子,一个是梅又芳,一个是殷小石捧的坤角赵吟鸾。殷小石道:“我发起欢迎皇后,赞成的鼓掌。”一声未了,劈劈啪啪,又鼓起掌来。殷小石道:“光是鼓掌,那还不恭敬,我们要每人敬一钟下马杯。”说毕他斟满一杯酒,就要送到梅又芳面前来。梅又芳知道殷小石是个公子班头儿,是不能得罪的。笑道:“三爷,我还没有坐下来呢,你就和我开玩笑”。殷小石道:“这叫下马杯,是要进门就喝的。坐下来了,那就不能说是下马杯了。”梅又芳笑道:“那末,我要求诸位先生一桩事,诸位几杯,就由三爷这一杯代表罢。我一喝酒,嗓子就不够用的,我实在不敢喝。”大家虽知道梅又芳是推辞的话,但是人家干的是卖嗓子脸子的行当,就不敢相逼太甚。说道:“那也好,不过要有相当的条件。”梅又芳道:“什么条件,诸位请说。”李星搓道:“对我们每人叫一声哥哥。”金大鹤连忙道:“不!这个条件,我不同意。”殷小石指着小珊瑚道:“你怕小妹妹不乐吗?”金大鹤道:“不是别的,这个条件,太容易了,她一定办得到的。回头到那儿去了,我要她恭恭敬敬,给我烧几口烟。”明秋谷道:“何必呢,就让人家给我们唱两个小调儿,大家都听听,好多了。”他们在这里商议条件,梅又芳却不耐烦去细听。
将殷小石手上的酒杯子,拿了过来,咕嘟一下喝干,对大家一照酒杯,说道:“干!你们不论有什么条件,我都承认了;反正不能拿我吃下去。”说时,走到任黄华身边,扶着他的肩膀说:“借光,让我坐下去。咱们总算要好的,我应当让你靠着。”
殷小石竖起一个大拇指对梅又芳道:“好的!我佩服你真干脆。”梅又芳道:“不干脆,你们也是要这样办的呀。”说着便对赵吟鸾道:“你也干脆一点,就在三爷那里坐下。”赵吟鸾没有梅又芳那样爽直,不说呢,她还可以含糊在段小石身边坐下。这一说明,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别拿我开心罢。”殷小石扯着她旗袍的衫袖,说道:“你就坐下罢,要什么紧呢。”赵吟鸾抽出手绢捂着嘴,将身子扭了一扭说:“别闹了。”说完这一声,也就随身坐下。
这一席上,加入了三位女宾,立刻热闹了。说是说,笑是笑,闹成一片。明秋谷对梅又芳道:“你倒在这儿乐,同兴堂还有许多客在那里等着你呢。”梅又芳笑道:“不要紧,我有妈在那里代表。”殷小石笑道:“这孩子说话,真不留心。你妈怎能当你的代表?”梅又芳把嘴一撇道:“这可是你,是别人我可要骂了。”金大鹤笑道:“要是我呢,也要骂的吗?”梅又芳道:“没准,也许骂呢。”金大鹤道:“若是他说了呢?”说着,把手一指任黄华。梅又芳道:“你这种人,真是死心眼儿。我不和你说了。”正说到这里,恰好梅又芳的妈打电话来催,她借着机会,就往同兴堂去了。这里大家一面吃酒,就谈到上永平饭店的话。小珊瑚并没有喝酒,脸涨得通红。过了一会儿,便对金大鹤道:“我出来的时候,我妈不在家,我出来许久,我要回去了。”金大鹤手里拿起酒杯子喝酒,没有作声。殷小石道:“回去?在座的人,一个也不许散。”小珊瑚鼓着嘴,用手拨弄筷子头,低低声音说道:“回去晚了,人家可是要挨骂的。”殷小石道:“不要紧,你妈要说什么话,有我负责。大不了,叫金大爷和你打一场牌,什么事也解决了。”小珊瑚本人心里,何尝不愿意和他们在一处玩。不过自己妈有条约的,出门是可以出门,不许上饭店上旅馆。金大鹤上次在饭店里打电话来叫去,没有去成,反挨了两耳巴子,彼此感情也弄决裂了。因为金大鹤,是有钱的少爷,弄决裂了,倒怪可借的。所以今天一接电话,她妈就叫来,好恢复感情。来了说是吃饭,而今又说是上永平饭店,分明成心冤人。这一去,回家怎能没有问题?但是不去吧,一来怕得罪人,二来想去玩玩也好。心里计划不定,就没敢十分说什么,心想等吃完了饭再说,何必先走呢。一会儿,饭吃完了,大家纷纷的就走。金大鹤执着小珊瑚的手道:“你是坐自己车来的,还是雇车来的?”小珊瑚道:“车夫病了,雇车来的。”金大鹤道:“好极了,坐我的车,一块儿去罢。”任黄华笑道:“大爷,她的车夫不来,为什么好到这样?”
金大鹤道:“这是随口说的一句话罢了,你又挑眼。”大家一面说话,一面走出大门。金大鹤的汽车正开在门口等着。小珊瑚跟在后面,几次三番,要说回去,这话老不能开口。走到汽车边,小汽车夫站在那里,已将汽车门打开,金大鹤便倒退了一步,将手微微的扶着小珊瑚后身,意思是要她上车。小珊瑚身不由主,糊里糊涂的就坐上车去。自己一坐下,金大鹤跟着上来。大汽车夫将喇叭一捺,呜的一响,车子就开走了。
小珊瑚道:“我们这上哪儿?”金大鹤笑道:“你说上哪儿呢?”小珊瑚低着头,斜着眼珠瞧了金大鹤一下,然后微微一笑,说道:“你怎么尽说瞎话?为什么说是请我吃饭?”金大鹤道:“你没有吃饭吗?”小珊瑚道:“吃了饭,怎样不放我回去呢?我到了坐一会儿,你就把汽车送我回去罢。要是回去得早,我妈还不会知道。”金大鹤道:“那样怕你妈做什么?你不瞧别人,你就看梅又芳赵吟鸾她们是怎样自由。赵吟鸾不但有妈,还有爹呢。”小珊瑚道:“我怎样能和人家比,人家都是红角儿呢。”金大鹤道:“你还不算红吗?而且要做红角,不出来应酬应酬,也不行呢。”小珊瑚笑道:“什么叫应酬应酬?”金大鹤道:“我这是老实话,你以为我和你开玩笑吗?你想,一个红角,要许多人来棒,你不应酬人家,人家为什么捧你?”小珊瑚道:“你这话,我也承认不错。不过我妈顽固得很,她不许我出来。就是出来,还要在后面跟着我呢。”金大鹤道:“我听说有个蒋旅长跟你妈很说得来,给你做了五百多块钱的行头。”小珊瑚不让他说完,在他身上拍了一下,说道:“什么呀,你又把这些话来赖人家。”说着,和身一挤,几乎倒在金大鹤怀里。鼓着嘴道:“你要说这些话,我就不去了,送我回去罢。”金大鹤道:“送你回去?到了呢。”说话间,汽车停住,已到了永平饭店门口。金大鹤扶着小珊瑚下了车,一路进门。那殷小石和赵吟鸾已经先到了房间里了,随后任黄华明秋谷李星搓孟北海也来了。他们住的是一连两间的房子。外面屋子里打牌,里面屋子里烧鸦片烟。明秋谷和金大鹤烧烟,小珊瑚坐在床头边,三个人闲谈。明秋谷和金大鹤丢了一个眼色,说道:“这地方吵极了,我们再开一间屋子烧烟罢。”金大鹤口里答应“也好”,便按铃叫茶房进来,另外找一个房间。明秋谷道:“你两人先走,我看两牌,就来。”金大鹤点了点头,便牵着小珊瑚的手,一路到那房间里来。
小珊瑚一进门,看见窗户是开的,便伏在窗户上望街。金大鹤道:“来来,给我烧两口。”小珊瑚道:“你自己烧罢,我不会烧。”金大鹤道:“你就不会烧,也可以来躺躺烟灯。”说时,便站起来牵着小珊瑚的手,让她坐到一处来。小珊瑚用牙齿咬着指甲,只是憨笑。金大鹤知道她是真不会烧烟,自己一面烧烟,一面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笑话。小珊瑚见他是很高兴,便道:“我自己还没有问你要过东西,我现在能和你开口吗?”金大鹤笑道:“你尽管说。可是我要声明在先,我这回由天津来,带的钱不多,你要多了,我可拿不出来。”小珊瑚道:“不要你花一个钱,马上你就可以拿出来的。”金大鹤道:“马上就可以拿出来的,那是什么呢?我倒想不出来。”小珊瑚就指着他手上一个钻石戒指道:“你把这个送我罢。”金大鹤笑道:“你还说不花我一个钱呢,这还少了吗?我这是七百多块钱买的,许多人想,我都没有给。并不是要的人都够不上交情,无奈我自己就只有这一个。你要别的东西,我可以送你,这个戒指可不能从命。”小珊瑚道:“你不给就算了,别的我也不要。”金大鹤道:“这样罢。我干脆开两百块钱支票给你。你爱买什么你自己就去买什么。而且还可瞒着你妈,不让她知道呢。”小珊瑚道:“那也好,你就开三百块钱罢。什么时候给我?”金大鹤道:“你明天还到这里来,我就给你。”小珊瑚道:“你明天不给,我有什么法子呢?你得先把这戒指给我带一天。明天我有了支票,就把戒指还你。”金大鹤笑道:“我没有开支票,你要我的戒指作押品,不信任我到了极点。我把戒指交给你,我就应该信任你吗?”小珊瑚道:“不是那样说。因为你是贵人多忘事,今天虽然说得好好的,到了明日你就忘了。现在有个戒指在我这里,你就自然记得了。”金大鹤想了一想,笑道:“我大大方方的给你,看你怎么样?”说着,在手上取下那只钻石戒指,握着小珊瑚的左手,亲自给她带在食指上。于是小珊瑚欢欢喜喜烧了一会儿烟。金大鹤瘾过足了,明秋谷也没有来。
便道:“我们也看看牌去,不要在这里老待着。”于是小珊瑚对着壁上的镜子,理了理鬓发,拿出身上的粉纸来,从新抹了一点儿粉,同到这边房间里来看牌。
一进门,见是满屋子的人,梅又芳来了,自己母亲也来了。母亲板着脸,坐在一边。这一吓非同小可,脸色都变青了。搭讪着在烟卷筒子里抽出一支烟,递到她妈面前。在这个当儿,那亮晶晶的钻石戒指,射入她的眼帘。她握着小珊瑚的手看了看。问道:“咦!这是谁的?”小珊瑚道:“是金大爷的。我和他要来带两天呢。”
她一看这两间屋里人,热闹轰天,本来也就没什么疑心,现在看见这样一个钻石戒指,不由得脸上就放出笑容来。说道:“不然,我也不来找你。因为李老七要到家里来给你说戏呢。”殷小石道:“谢奶奶,我说他们上屋顶去玩了不是,没有人把你姑娘拐去吧?”谢奶奶得了这大的好处,人又是好好儿的在这里,当然没甚可说的。殷小石虽然挖苦几句,也只好忍受着。但是谢奶奶之外,却另有一个人难堪,这人就是皮日新。因为他在同兴堂吃饭,听到梅又芳说,小珊瑚也在水平饭店,就未免有三分醋意。原来他和这一班朋友,都是捧小珊瑚的。而且捧的日子很长,自从小珊瑚演中轴子捧起,一直捧到小珊瑚成了名角,他们都没有间断。而且还为她起了一个珊社,专门做文章在各报上捧她。当她还没有走红的时候,皮日新偶然到小珊瑚家里去一两回,谢奶奶倒也很客气的招待。后来小珊瑚有了名了,皮日新前去,就不大欢迎。去十回,也看不着小珊瑚三回。这在皮日新一班朋友,已很不高兴了。因为小珊瑚本人,对于皮日新,依旧如前,而且日子越久越热,好像有许多地方,彼此都能心照。所以皮日新反而原谅小珊瑚,不肯决裂。前次,金大鹤虽也是捧的一分子,不久就回南去了,皮日新也没放在心上。现在听到小珊瑚和金大鹤在永平饭店,忿火中烧,不可遏止,便邀着麻一振一路找了来。到了旅馆里,谢奶奶早跟着梅又芳来了。看看殷小石一党的人多,又不能说什么,只气得背上像蒸馒头的笼屉一般,不住的望外出热气。恰好小珊瑚做贼心虚,见了她妈,说不出话来。
对于皮日新麻一振两人,并没有打招呼,不过望着微笑了一笑。皮日新对麻一振道:“老麻,我们是穷小子,在这里待着做什么?”麻一振也是恨极了这种形状的,说道:“好,走罢,我们别在这里碍眼了。”两个人同时瞪了小珊瑚一眼,就走了。
走到外面,皮日新对麻一振道:“我告诉你罢。我们的势力,我们的金钱,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姓金的竞争。我也看破了,捧角还不如逛窑子呢,真花了一番工夫,窑姐儿她总不能不敷衍我。捧角就不然,你越捧得她高,她越不睬你,费许多时间和金钱,好容易捧成一个小珊瑚。你看见吗?这好让她去骗钻石戒指,陪阔老坐汽车,冤也不冤?得了,从明日起,我要上课了,逛的事我一概不干了。”麻一振笑道:“你的态度,决定了吗?”皮日新道:“为什么不能决定。我有逛的工夫,买两部小说看看,也是好的。好,咱们再会。”说毕,雇了一辆车子,就回家去。
到了家里,什么也不问,一直就走进书房去清理讲义。谁知找了半天,七零八落,一份也不齐全。心想讲义找不全也随它去,先把英文看一遍罢。找了一本英文在手上一翻,许久没有上学,又不知已经讲到了哪里。便改了主意,先上课再说。
今天且早些睡觉,明天好早些起来。自己又怕到时不能够醒,吩咐家里老妈子,明天一早就要叫他。到了次日早上并没有叫,他先醒了。漱洗以后,催着老妈子煮了一点儿面吃,雇了车子,就到学校里来。一到学校门口,却不见什么人,心想我也来得太早了些,上课的都没来呢。及至走进大门,依旧是寂焉无人。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早上各班全没有课,无论如何,没有这个道理。于是走到课堂外,推门而入。只见各桌上堆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好像昨天就没有上课。自己在地下找了一张字纸,将桌子擦了一擦,便坐下等一会儿。这时进来一个校投,他便问道:“先生,今天早上你还跑来做什么?”皮日新道:“今天早上没有课吗?”校役道:“今天早上,哪里来的课?”皮日新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放假吗?”校役听说,不由得笑起来。说道:“先生怎么把日子都忘了?今日是礼拜呀。”皮日新一想,不错,前天听见有人说,是礼拜五。那末,今天是礼拜了。也笑着说道:“哦!我也忘了,以为今日是礼拜六呢。”一面说着一面走出课堂会,心里不住的骂自己该打。两个月没来上课,一高兴跑来上课,又是礼拜。自己想了一想,也就自笑着望家里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