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碧波正在出神,爱思在一边笑道:“你想什么?”吴碧波道:“想做她的哥哥。”爱思对杨杏园挤挤眼,杨杏园也笑了。他想,这是非之地走了的好,因对着爱思的耳朵,说了两句话。爱思笑道:“你大一点声音,我一点听不见。”阎五奶奶道:“你们要说知心话吗?走!我们让你。”便和余秀英同到外边屋里去。余秀英走到房门口,又拉吴碧波的衣服道:“你也走呀。”吴碧波当真笑着跟她出去了。
杨杏园见没有人,正好,便道:“我今天是抽空来的,改日再来罢。”说到这里脸又一红,说道:“恕我冒昧,我一点不懂规矩。”便拿了一张十元钞票,塞在爱思手里。谁想爱思拿钱在手里,看也没有一看,笑道:“呆子!”依旧把钱塞在杨杏园手里。杨杏园越发难以为情了,不知道怎样才好。爱思道:“我老实告诉你……”
说到这里,也红了脸,又笑了一笑,说道:“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的交情,哪在这上头,至于说到这个地方,她们的目的,只是在抽头。”又把手上的小指头一伸,说道:“你若要想什么人,和她去办交涉,那或者她要和你开一个账目。你随便来坐一坐,那是不要紧的。你高兴可以赏老妈子一点儿小费,下次可不必了。我本要你一个人来的,你怎样又和这位吴先生来?”杨杏园不愿往下再说,便问:“你听,他们外面,也在唧唧哝哝呢!”便借此走到外面屋来,和吴碧波使一个眼色。吴碧波道:“要走了吧?人家还等着我们啦。”杨杏园道:“是的,免得他们等。”爱思也追了出来道:“再坐一会儿,忙什么?”但是杨杏园要走,哪里留得住,爱思也只得由他。恰好那老妈子进来了,杨杏园就赏了她们两块钱,仍由老妈子引了出来。阎王奶奶余秀英爱思她们送到院子门边就不送了。杨杏园记得进来的时候,不是走的这个地方,等到出了门才知道,还是后门啦。这里是个横胡同,一直可以上大街的,杨杏园对吴碧波道:“别忙,她们不让我从大门口出来,我偏要到大门口去看看,究竟怎么一回事?”吴碧波更是一个好事的人,连忙转身,就和杨杏园绕到大门口来,刚刚走到大门口,有一辆汽车,恰好开了走。杨杏园看了笑起来,对吴碧波道:“这也就是胡同里的规矩,怕客碰头呢。”
二人出得胡同口,各自回家,杨杏园却顺道到报馆里去看看。一进门,碰见了排字房的小徒弟,他就嚷道:“好了,杨先生来了,副张稿子,还差二十多行啦。”
杨杏园道:“等一等,我到编辑部里看看,还有现成的稿子没有。”他到了编辑部里,将自己位子抽屉一看,倒是有一卷信。一面拆一面看,稿子不是不好,就是长了,都不能用。后来拆开一封信,是三首诗,勉强可用,加上题目,就有上十行了。
便按了一接排字房的铃,叫了一个小徒弟来,将稿子交给他。徒弟道:“您啦,这还不够,您自己来两首诗罢。”杨杏园笑道:“你也知道这是诗。”徒弟道:“好,我们也小学毕业啦。诗我们怎不知道,不多长一点儿,七个字一句,对不对?”杨杏园听他一说也笑了。说道:“你先拿去,我这就做一点儿补上。”自己便在位子边坐下去,一面打开墨盒盖蘸笔,一面就构思起来。手边现成报纸头儿,拿了一小张,信笔就写了一个《乍见》的题目,以后便是诗,那诗道:
薄纱衫子藕丝裙,玉臂亲援挹麝芬,
故让偷看银约指,小名篆作蟹行文。
记得回廊玉囗迟,银灯灿烂照花枝,
香风忽起钗光动,爱煞惊鸿一瞥时。
道是含情尚带羞,无端抚鬓更低头,
蛮靴轻蹴檀郎履,微语风流莫下流。
带草带作,一刻儿就成了三首诗。这种诗,自己一看也太艳了,不过是补白主义,因此上题目下并不肯注名,让它空着。他估量够了,将诗交付小徒弟,就回来了。
到了次日,他翻报一看,只见诗的题目下面,已经署了杏园两个字。他想道:“这一定是校对先生加上的,他虽然是力求无过,可是绝非我的本意了。”又过了两天,忽然接到一封李缄的信,字迹秀媚,他猜着一定是李冬青寄来的。连忙拆开来一看,上面写:
杏园先生:
报端得读大著《乍见》三绝,窃以为文情并茂,置之疑雨集中,几不可辨矣。午间小暇,诗意勃然不可遏,国杂凑三首小诗,一弄班门之斧,惟先生哂而教之。
无奈柔肠著絮泥,新诗几首仿无题,怪他绝代屠龙手,一瓣心香属玉溪。
才子佳人信有之,洛妃颜色次回诗,低吟光动惊鸿句,我亦倾心乍见时。
画出如花尚带羞,谓渠抗鬓更低头,游仙应有诗千首,新得佳人号莫愁。
杨杏园将诗念了几遍,脸上不由得发起热来。一个人自言自语的道:“这是哪里说起?引起她的这种误会,这不比骂我还厉害十倍吗?”自己便拿了信纸,文不加点写起复信来。这话越写越多,足足写了六张八行。写完之后,自己拿起来,从头至尾一念,觉得重三倒四,有许多话是不必说的。想了一会儿,于是又重念一遍。
谁知重念一遍之后,越发不妥,便揉作一团,扔在字纸篓里。但是人家既然来信,决无置之不理的道理,沉吟了一会儿,便简单的写了一封回信。那信道:
冬青女士:
顷得诗,如陈琳之檄,头风立愈,感激奚似?然仆心如槁木,乌有所谓莫愁者。此事之起,殊为可笑。前因稿缺,戏为小诗三首以补之。明知游戏文章,无关大雅,故录诗而不署名。乃校对者以素无此例,乃补署焉。而杏遂公开,为轻薄儿矣。女士文以教之,犹不失诗人敦厚之旨,诚畏友也。道义之交,固应如是耳。
杏园拜复
杨杏园将信写好,又写了一个封套,马上就吩咐长班送到邮政局去。
信是早上发的,一点钟,就寄到李冬青家。她的小弟弟小麟儿正在门口买糖葫芦,接了信就往里跑,口里一面嚷道:“姐姐,来了信,来了信。”这天本是礼拜六,余瑞香因为没有上学,和史科莲一路到李冬青家里来,要她一路去听孔少春吴芝芬合演的《四郎探母》,说是珠联壁合,非常的好。李冬青笑道:“我听见人说,坤伶戏,是没有什么可听的,男子汉捧角,别有用意,我不知道你们当小姐的,也老要捧角,这是什么意思?”说到这里,小麟儿正拿着一封信进来,李冬青一伸手便抢了过去,说道:“我还没看呢,回头你又弄坏了。”说着将信封的面儿朝里,撕开封口,抽出信来看了一看,便和信封一卷,一齐插在插兜里。余瑞香以为是李冬青同学写来的信,便道:“常常见面的朋友,见了面什么话不能说,文诌诌的写信,那不是多此一举?国文好的人,总有这个毛病,喜欢掉文袋。”李冬青脸一红,笑道:“北京城里这样大,为了不什么要紧的事由北城到南城来,那是多讨厌?写一封信不省事了吗?哪个像你呢,放着书不念,腾出工夫捧角,那就有的是时间。”
史科莲道:“当真的,我也懒听戏。什么《四郎探母》、《武家坡》,我跟着姐姐总听了一二十回,什么意思?今天平安换新片子,是李丽吉舒的《空门遗恨》。白天价钱便宜些,我们不如看电影去。”余瑞香道:“你总是谈电影,将来要成电影迷,跟着那班女流氓去做电影明星。”李冬青道:“你别说她,我就爱看李丽吉舒的电影。此外还有玛丽绊宾演的电影,我也爱看。”史科莲拉着余瑞香的衫袖,皱着眉歪着头,又带点儿微笑,说道:“姐姐,我们看电影去,人家都答应了。”余瑞香在衣襟上抽出她身上的绸巾,在史科莲脸上一拂,说道:“这么大人,这样涎皮涎脸。”这一说,大家都笑了。余瑞香因为她两个人都要看电影,拗不过来,只得牺牲自己的主张,陪她们去看电影。说道:“要看电影,这时候去,也早了一点呀。”李冬青道:“顺路在中央公园绕一个弯儿也好。”大家主意拿定,也不再计较了,雇了三辆车子,便到中央公园来。
买票进了门,余瑞香就要到来今雨轩去。李冬青说:“我们上公园,是来走走,不是专门来喝茶的。要说喝茶,我们家里,不有的是茶?”余瑞香笑道:“我今天专犯小人,什么事也闹别扭。”一边说笑,一边走着,在柏树林子里,就绕了一个圆圈。她们三人,惟有余瑞香穿的一双高跟鞋,走得前仰后合,老追史科莲李冬青不上,便笑着说道:“你们再要跑,我就不走了。”说时,她摸着路旁边的露椅,就坐下了。史科莲李冬青走过去许远,回头一看,又走回来,笑道:“你倒好,索性坐下。”余瑞香道:“你们不知道,人家这双鞋子夹脚。”李冬青道:“这是要好看的结果呀。”余瑞香道:“我的高跟鞋,向来是在苏州胡同做的,偏是我三姨娘要我到香厂一家什么‘加利小吃店’里去定做。那天定鞋,我光着丝袜子,伙计拿了一根带子,在脚上左一量,右一量,闹了半天。偏偏有两个短命鬼男人在那里,目不转睛的看,我急了,不要他再比,所以就弄小了。”李冬青道:“你瞧。瞧,这么大一个人,连招牌都认不清。‘佳丽’是人家的招牌,‘小吃素人’是人家掌柜的混号。谁到鞋子店里小吃去,吃鞋帮子呢?吃鞋底呢?”她们正在这柏树林子里说笑,只见一个蓬头穿西服的女子,和这面笑着点头。余瑞香道:“啊哟!原来是密斯胡,你大喜的日子以后,就好久不见了。”那密斯胡提到她结婚,好像很不欢喜的样子,便走过来,握着余瑞香的手,问道:“上回欧美同学会开跳舞会,你怎样没有去?”余瑞香道:“我不会跳舞,去作什么呢?”她说话时,见那边路上,站着一个男子汉,约摸三十多岁,帽子拿在手上,头发梳得像女人的打扮一样,一齐梳着往后技下去,又光又滑。光光儿的白净脸皮,架着一副圆框阔边眼镜。身上穿着豆绿带花的绸夹袍,套着红扣漏纱的单马褂,下面又是丝袜光头鞋。他静静儿的在那里站着,好像在等密斯胡。余瑞香向来胸无城府的,便问她道:“路上那个人,是你熟人吗?”密斯胡道:“这人你怎样不认得?这是大诗家时文彦先生。”
余瑞香看她那种神情,心里明白了一半,自己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子,不便往下再问,说了几句话,各自就散开了。
她们说话的时候,李冬青和史科莲站在一边。这时李冬青道:“好漂亮的女人,是谁?”余瑞香道:“这是有名的社会之花胡晓梅。”李冬青道:“那个大诗家时文彦,就是她的未婚夫吗?古人说:嫁得诗人福不悭,她这个花枝般的美人,嫁个大诗家,到很相称呢。”余瑞香道:“她嫁了半年多了,嫁了哪里来的未婚夫?”
李冬青道:“那末,她为什么对时文彦很客气,还加上‘先生’两个字呢?”余瑞香把她的高跟鞋在地下一顿道:“咳!你这人真麻烦,她自有她的丈夫,这时文彦是她的朋友,怎样不应该称先生呢?”三人一边说话,一边绕着柏树林走,不觉走到来今雨轩。依着李冬青散散步就算了,余瑞香一定要到茶座里去歇一歇,李冬青史科莲只好依着她。三个人坐不了多大一会儿,胡晓梅和时文彦也来了。他们坐的桌子上,摆了玻璃杯子,玻璃瓶子,大概是先前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会儿的了。胡晓梅看见她们在这里,只笑着点了一个头,那时文彦一双眼睛,在那大框眼镜里面,甩流星一般的乱转,低着头望这边看来。余瑞香她们三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都避过脸去。
坐了一会儿,胡晓梅先走了。李冬青代她们会了茶账,也就出了中央公园,到平安去看电影。当她们入座的时候,一眼就看见胡晓梅和时文彦又坐在旁边包厢里。
史科莲悄悄的骂道:“这男人也是缺德,为什么老钉着人家?”李冬青也笑了。余瑞香也轻轻说道:“时文彦会做几句白话诗,在学生界很有点声名,其实这个人太风流了。不说别的,你看他那一身所穿。照理说,这个年头自由恋爱,不算一回事。可是人家有夫之妇,你老跟着人家不像样子,无论你、满口英国法国,没有这个道理。”李冬青将余瑞香身上轻轻一拍,笑道:“少说罢,仔细别人听见了。”这时电影已经开演了,大家都在黑暗的屋子里面,时文彦胡晓梅两人单独坐一个包厢,自然也是在黑暗之中,余瑞香心里假设着一想,为了人家的事,她的脸皮倒红起来。
一会儿休息,电灯亮了,余瑞香都不好意思对那边包厢望。李冬青究竟持重些,她例处之坦然。史科莲专心在电影,更是不过问了。
电影演完,出门的时候李冬青自雇车子回家,余瑞香刚要雇车子,后面有人叫道:“密斯余。”余瑞香回头看时,又是胡晓梅,却看不见时文彦了。余瑞香只得站住脚,笑道:“密斯胡也在这里,我一点不知道。”湖晓梅道:“我早就看见你们,你们却没看见我呢。回去吗?我新近搬了家,和府上住在一条胡同里哩。我们同路,何不坐我的车去,我可以送你们回家。”天上的云,正黑将下来,余瑞香怕要下雨,心想能坐马车回去,免得在路上遇雨,也好。便和胡晓梅一路坐上车去。
史科莲的心眼儿窄,不肯上车,说道:“我还要上市场买东西呢。”头也不回,竟自走了。胡晓梅原不认识史科莲,她这样闹脾气走了,胡晓梅并不知道,所以她依旧和余瑞香同车。胡晓梅坐在车子里和余瑞香闲谈,谈到学校的事。胡晓梅笑道:“你们的同学,又开什么游艺会?”余瑞香道:“是为旱灾筹款,你怎样知道?”
胡晓梅道:“昨天送了一张包厢票到舍下去了。我怎样不知道!”余瑞香道:“令尊本来是喜欢做好事的人,这一点子钱,自然肯出。那天开会你去不去?”胡晓梅道:“我是没有什么事的,可以去。密斯余在会里做什么事?”余瑞香道:“她们演《少奶奶的扇子》,派我作少奶奶呢。”胡晓梅道:“怎么这个游艺会,也是《少奶奶的扇子》,那个游艺会,也是《少奶奶的扇子》?”余瑞香要告诉她的道理时,车子已经到了自己门口,已由胡晓梅招呼马车夫,将车停住了。余瑞香和胡晓梅道了一声“再会”,下车而去。胡晓梅仍旧坐着车子,一直回家。
她的马车一到门口,远远的响了几阵车铃,门房知道是家里马车到了,就站到门口来了。胡晓梅一下车,门房就垂手站在一边。胡晓梅因为出去的时候,曾约着两个女朋友来的。只因时文彦打了四五次电话,催她到公园里去相会,她等不及就走了。这时候回来了,想起前事,便问家里来了什么人没有?门房错会了她的意思,笑嘻嘻的道。“是,任家姑少爷来了。”胡晓梅听见这句话,雪白的脸上,陡然泛出浅紫,一会儿浅紫又淡了,变成苍白,她一语不发,一直就往上房去见她的父亲胡建一。胡建一捧着一本除恶社的仙佛杂志,正在看吕纯阳作的那篇《原道》。他躺在沙发椅上,口里念道:语云:“天不变,道亦不变,”千古以来,无非此一道而已矣。诸子欲悟道之本旨,无多语。曰:“在止于至善,”至善非一蹴可至,则从小善始,积小善而为大善,积大善而为至善,即得道矣。何为小善)正心修身,周围济贫等等是已。吾曩令诸子慷慨输捐,赞助本社,亦即欲导诸子入于道。盖本社之所以立,即为端人心,息邪说,救民困。故以财助本社者,即不啻端人心,息邪说,救民困也。
胡建一念到得意之时,胡晓梅走上前将他书一把抢了,往地下一扔。胡建一连忙捡了起来,拍了一拍灰,将书页合着好好的,放在桌上。这才对胡晓梅问道:“又是什么事,发这大的脾气?书上有圣人的名字,你就这样乱糟踏。”胡晓梅冷笑道:“得了罢,心好不用吃斋。”胡建一听了这话,眉毛一皱,以为她又要骂他好佛。胡晓梅接上却不是这样说,她道:“你老人家不用念经了,把我的事了了罢。怎么他又来了,来做什么?”胡建一一想,所谓“他”者,一定是指他丈夫任放。
便道:“他想见见你,说两句话。”胡晓梅听了这话,头也不回,就走开了。在家里待了两小时,天气已晚了,实在坐不住,便去打个电话。接上了之后,胡晓梅问道:“哪儿?”那边道:“天星社。”胡晓梅道:“时先生来了没有?”那边道:“时先生没来,何先生来了,据他说,也就会来呢。”胡晓梅听了将电话挂上,吩咐套车,又要坐他父亲的马车出去。家里的老妈子说:“小姐,你还没有吃晚饭啦,怎么又走?”胡晓梅只当没有听见,换了套衣服,匆匆上车走了。
不消四十分钟,车子就到了天星社。门口的电灯通亮,陈列着许多车子,这一来,大概会员来得不少。她一进门,直往小客厅,因为时文彦来了,必然是坐在这里的。谁知她一进去,却空洞洞的没有人,只得暂在一张沙发上坐下。她这里刚坐下去,头一个何达博士掀帘子进来了,嘴上一撮小胡子,笑着都会活动起来。他就在胡晓梅下手椅子上坐了,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密斯胡”。第二个就是李如泉先生,第三个就是赵维新先生,第四个就是汪爱波先生,第五个章如何先生,第六个就是关增福先生,都进来了,都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密斯胡”。胡晓梅在家里是一肚皮的气,如今看见许多翩翩少年围着她,心花怒放,什么忧愁也忘了。这些人越发凑趣,这个请胡晓梅按钢琴,那个请胡晓梅唱英文歌,后来还是胡晓梅自己决定了,唱一段昆曲《尼姑思凡》。她这样一说,大家都鼓掌,说这是想不到的事。何达先生的博士资格,也牺牲了,当起临时听差来,连忙就倒了一杯茶给胡晓梅润嗓子。
又不辞辛苦的要去请教昆曲的来吹笛子。李如泉拦住道:“不!不!我们在这儿玩,用不着他,我来吹,我来吹。”胡晓梅也道:“何先生你别忙,就让密斯脱李吹笛子罢。”何达一时高兴,不料倒碰了这样一个橡皮钉子,只得勉强露着干笑,坐在一边。一会儿李如泉吹起笛子,胡晓梅娇声滴滴和着笛子唱起来。唱的时候,用手拍着桌子打板,脸上带着笑容,眼光一定一闪,斜向各人身上射来,谁也觉得精神惝恍,一句话也说不得。胡晓梅将一段昆曲唱完,劈里啪拉,又是一阵鼓掌,也不知什么原故,这一段《思凡》,唱起胡晓梅的心事来了。她一点也按捺不住,起身就走,这许多人虽然还想留她多玩一会,但是都知道她的脾气最娇不过,只好由她去了。
偏事这样巧,胡晓梅去了没有五分钟,时文彦就来了。他一进来,就到小客厅里去。这屋的前后两边门,都垂着帘子,空气不很十分流通。他坐在绿色的沙发椅上,靠着鸭绒的椅垫,忽然闻见一种香味。他仔细一闻,不是檀香,不是麝香,不是花香,却是美人身上的脂粉香。时文彦是一个谈爱情的人,又是一个新式风花雪月的诗家,这种香味一触到他鼻子里去,他还有个什么不明白的道理?他料定胡晓梅一定到这里来了,这种香味,就是她身上落下来的香气,还未散尽。旧诗上不是说得有,“重帘不卷留香久”吗?这时何达先生进来了,他看见时文彦一人坐在这里发呆,问道:“你又在这里做什么,要做诗吗?”时文彦道:“我问你,密斯胡刚才来了吗?”何达道:“来了,她的昆曲越发进步。”时文彦道:“你怎么知道她的昆曲有进步?”何达道:“刚才她在这儿唱一段《尼姑思凡》。字正腔圆,的的正正是昆曲,一点儿不含糊。”时文彦见他夸奖胡晓梅,心里也是好过的,不觉得微微一笑。何达道:“她这样一个花枝般的美人,又能唱,又能舞,真是解语之花,我们天星社里有了她,真是出色得很。”时文彦见他越夸奖,笑嘻嘻地说不出所以然来。何达道:“我想我们社里,一定有几个人的心,被她燃烧着。”时文彦微笑道:“虽然有许多人的心,被她燃烧着,我想也只有一个人被燃烧得最厉害吧?你猜这人是谁?”时文彦说完,含着微笑,静等何达博士满意的答复。何达道:“这没有别人,一定是李如泉。”时文彦很不以为然,勉强问道:“你在哪一点上看出来的呢?”何达道:“这有凭据的,刚才密斯胡唱《思凡》,就是密斯脱李吹笛子啦”。时文彦一听这话,心里一阵难过,两眼发直,说不出话来。何达见他晕了过去,也慌了,连忙问道:“怎!怎!怎样了?”说着,用手摇动他的身体。时文彦半晌才说出一句话,说道:“我的心弦动了。”何这才知道并不要紧,不然何以出口成章,还没有改掉诗人的吐属呢?那边屋子里的人,男男女女会员,听见何达博士那样急切呼唤,以为这边出了事情,都跑过来看。只见时文彦何达好端端的坐着,并没有什么事,大家以为何达博士又是在心理学上,有什么心得,故意叫唤起来,试他一试,看看成绩如何呢,也就不说什么。何达博士明知时文彦是醋气攻心的毛病,当着李如泉在这里,不便说。时文彦本人看见情敌,满身都是不好过,更不愿说什么了。这一场事,也就含糊过去。
到了次日,时文彦换了一套新鲜颜色的衣服,特意跑到胡晓梅家里去,探听她的口气,看她和李如泉究竟有什么关系。这胡宅虽不是一个十分开通人家,因为胡晓梅的关系,却完全解放了,只要是胡晓梅的朋友,无论男女,一律欢迎。惟有那些不懂交际的车夫和听差的,看见胡晓梅的男朋友来了,便互相私议说道:“这还不来?来了,大客厅里一坐,足喝,足吃,足乐,还有齐齐整整的小姐儿陪着,反正比打茶围强。”有的又道:“他们就是这个心眼儿。你不听见他们车夫说过吗?来上了,天天上这儿打白茶围啦。”又有人说道:“这个年头儿,就是这么一档子事,养了大姑娘,正经儿婆婆家不去,乱七八糟的胡搅,这倒是文明自由,我的侄女儿,我哥哥要送到义务小学去,我就为这个反对。”这种论调,吹到时文彦他们耳朵里去,也不免好笑,当然不放在心上。所以时文彦来了,只当不知道。这天他到胡宅,由听差引到内客厅里,和胡晓梅相会。时文彦开口便问道:“昨天到天星社你怎么一会儿就走了?”胡晓梅用手抚摩着耳朵边两卷螺旋形的烫发,笑道:“你不在那儿,就也不愿意久坐了。”时文彦道:“还有些什么人?”胡晓梅就把在坐的人,略略说了几个。时文彦道:“李如泉倒是天天到,他在游戏上,是很有兴趣的,就是不很读书。”胡晓梅眼珠一转,微笑道:“他是学戏剧的人,自然对于游艺有兴趣些。”时文彦道:“学戏不见得就不应该读书。再说这人照表面上看,似乎对于朋友的感情,很是热烈,其实戏剧家把世上的事,都当是戏,这种人很靠不住的。中国人有一句话,戏子无情,密斯胡,你相信吗?”胡晓梅又微笑了一笑,低着头,看着她的鞋尖,说道:“我很难下断语。但是密斯脱李也对我说过,作诗的人,他们是最会说谎的人。你也相信这句话吗?”时文彦道:“不然,绝对不然,诗人只是天真烂漫的小孩,所以做出的诗来,都是肺腑里的话。”胡晓梅笑道:“你是有名的诗家,难道你也是天真烂漫的小孩?”时文彦也笑道:“我觉我是这样,不过一到了密斯胡面前,我就觉得我的天真都失掉了。”胡晓梅脸一红,说道:“又是你们诗家的谎话,也是你们诗家的鬼话,我简直不信。”时文彦听胡晓梅的语气,究竟还是赞美本人的地方多些,觉得胜李如泉一筹,心里十分快乐,在这里谈话,一直谈了两三个钟头。时文彦问道:“今天是礼拜六,我们到华洋饭店去坐坐,好不好?”胡晓梅道:“不是你在这里,我早走了,我还有事呢。”时文彦道:“既然有事,我先走罢。明天星期,我们在哪里会?”胡晓梅道:“再通电话罢。”
时文彦去了,胡晓梅叫听差招呼马车夫套车。她的母亲胡太太便问道:“时候不早了,你还坐车到哪儿去?”胡晓梅道:“我一个钱也没有了,我要到任家去讨钱呢。”
胡太太见她要回婆家去,倒很赞成。说道:“回去就好好的,要钱也好说,不要再吵了。”胡晓梅口里随便的答应着,带了几样随时用的东西,便坐马车回任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