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蒋淑英听了洪慕修的话,把事丢开了。可是洪慕修总怕报馆里再帮张敏生的忙,于是次日在部里公事房里,做了一篇酸僧臭史,投到影报馆去,将张敏生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哪知道编稿子的就是作访僧记的杨杏园。杨杏园看了,倒不觉大笑一阵。
过了两天,已经快到阳历的年尾,史科莲在学校里已放年假,便带了一包东西,来看杨杏园。这时,他正在玻璃窗下,提笔作文,偶然一抬头,见史科莲进来,隔着玻璃窗点头道:“请进请进。”史科莲一直走进他写字的房间来,将手上那个纸包,放在他写字桌上,笑道:“这是送杨先生的一点东西,请你收下。可是等我走了,你才打开来看,我在这里打开来,我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杨杏园见纸包的漏缝里,露出一小块毛绳,便笑道:“不用打开,我也看见了。你这何必?一件毛绳衣眼,价值要几块钱。老实说,在你这种经济状况之下,还不能送人家这一种礼。”
史科莲道:“就为这个,才不让你打开看哩。褂子都不能办,只凑了一件小坎肩。”
杨杏园道:“小坎肩就好。我最厌毛绳衣服那两只衫袖太小,绑在身上,很是不舒服。”史科莲道:“这样一说,倒是花钱少,礼倒进得好了。”杨杏园道:“送礼原是一种人情,不应该分厚薄。若分厚薄,就是做买卖了。好象前几天,我和一个朋友去看张敏生君,他在白炉子上作开水,把瓦瓷壶沏茶敬客。我们一样的感谢他招待,并不觉得怠慢。”史科莲道:“我正要问这件事情。听说这人做和尚去了,真的吗?”杨杏园道:“怎样不真?”便把那天到庙里寻张敏生的事说了一遍。史科莲道:“这人太无出息。为和一个女友绝交,何至于就去做和尚。”杨杏园笑道:“象这样的事很多啊。不但出家,还有为这种事自杀的哩。”史科莲道:“这种办法,我不同情。青年人应该奋斗,为什么弄出这种丑态来。”杨杏园道:“爱情上失败,和事业上失败,那完全是两种事,没法子奋斗的。譬如张君是失败了,要说奋斗,怎样奋斗呢?一死劲的还去找那密斯蒋吗?或者和那个姓洪的拚命吗?但是密斯蒋总不睬他,他也没有办法呀。”史科莲道:“那有什么难?人家不睬他,他不睬人家,这事不就结了?自己已经受了欺,再要自杀或者是出家,不但一点碍不着别人的事,自己越发委屈了。”杨杏园笑道:“要那样说就没有事了。这爱情是一样神秘的东西,情场也是一座神秘之府。言情的人,和别样的人不同,他也含种神秘的意味。所以他的行动,你要用常理去推测,那会一点也摸不着头脑。”史科莲笑道:“这话我就一点也不懂。谈爱情怎样会含神秘的意味?”杨杏园道:“要说所以然,我就说不出来。若是说得出所以然来,那就不神秘了。”史科莲想了一想,笑道:“杨先生既说这话,我想总是对的。因为杨先生这两年环境,很近乎此啦。而且杨先生又喜欢做诗,做诗的人,是喜欢谈情的,当然很在行了。”杨杏园笑道:“密斯史大概看了报上的新诗,总是谈着甜蜜的爱,所以认为我们做旧诗的人,也是这样。”史科莲皱着眉道:“新诗,我向来就怕看得。我觉得他们那些话,没有一句不带几分侮辱女性的意味。把他的爱人譬作小鸟儿,譬作玫瑰花,分明是把人当玩物啦。我若做了教育总长,我就要请政府下一道命令,禁止这些无赖的文人做爱情诗。”杨杏园笑道:“这样说,要禁止的诗,我也在内了。”史科莲道:“嗳哟!你可别多心,我没有说你。我说话就是这样不留神,你千万别多心。”杨杏园笑道:“老实说,文人十有八九是无赖的,是新是旧,那倒没有关系。密斯史这话,虽然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我倒很赞成,觉得骂得很痛快呢。大凡能做几句诗文的男子,他有了意中人,不问人家对他怎样,他总要在刊物上轻薄一阵的。果然两相爱好,那还没有什么。公开的给社会上看了,不过说你对女方不尊重。若是女方不理会你这样闹,简直是公然侮辱。况且既然两相爱好,对于对方的人格,就应该设法去抬高。若形容对方成了一种玩物,也就不算懂爱情了。”史科莲听了这话,情不自禁的,将手轻轻拍了几下。笑道:“杨先生这话对了,正是我想说又说不出来的几句话。”杨杏园笑道:“冬青常对我说,密斯史为人,极是爽快,我很相信。今天听了密斯史的话,越发可以证明了。”史科莲笑道:“并不是爽快,我就是这样心里搁不住事,也受不了人家的委屈。你别以为这是好事,我就吃亏在这上头,现在弄得飘泊无依,前路茫茫啦。”杨杏园道:“你的祖老太太,没到学堂里来看望过你吗?”史科莲道:“来过几回。我因为她老人家年纪大,怕有什么差错,再三的说,不让她出来呢。好在我那姑丈,对老人家倒还不错,我是很放心的。”
杨杏园道:“密斯史有一位表姐,感情很好的,也没来看看吗?”史科莲知道他说的是余瑞香,笑道:“这又要算是我的脾气不好了。她第一回到学校里来看我,是我进了学校两个月了。我因为她来迟了,见面说了她几句,她很不好意思。后来她叫听差送十块钱来了,我因为还不短钱使,又没有收下她的。大概她因为这件事,就和我恼了。”杨杏园道:“令祖母既然还在她家,我看也不要拒绝太甚,还得她照应一二呢。”史科莲道:“我也是这样想,本来要写一封信去道歉,恐怕她又疑心我哀求她们呢。”
杨杏园只管和她谈话,不觉已有很久的时候。冬日天短,已经是黄昏时候了。
史科莲道:“哎啊,天黑了,我要回去了。”杨杏园道:“快吃晚饭了,在我这里吃便饭去。”史科莲道:“冬夜里,街上冷静静地。加上我们那学校,又在一个僻静地方,回去晚了,我有些害怕。”杨杏园道:“不要紧,我没有什么事,可以送到贵校去。”史科莲道:“那何必呢!我先走,不用你送,不更好吗?”说着,起身便走,杨杏园也不能强留,便一路送将出来。一到大门口,恰好胡同里的电灯坏了,一街昏暗暗地。史科莲道:“咦!好黑。你们这胡同是靠近大街的,怎样也是这样黑?”杨杏园道:“怎么样?密斯史有些怕吗?我送你出这胡同口罢。”史科莲道:“离大街不远,可以不必送,我就雇车罢。”可是一看这附近,并没有停着人力车,杨杏园听她那口气,分明是怕,便一步一步的在后面送着。送到大街,正好是电车到了,送着她上了电车。电车上人多,史科莲不便问他是到哪里去。电车到了站,一同下车,史科莲道:“你这一送我,回去要赶不上晚饭了。这南头有一家小江苏馆子,我请你吃点心再走罢。”杨杏园道:“哪有要你请的道理?当然是我作东。”于是二人又在那馆子里吃了晚饭,这时天更黑了。杨杏园笑道:“我这人情要做到底,还是送到贵校罢。”史科莲道:“路不多了,我雇车回去,不怕的。”
杨杏园道:“十成之八九的路程,我都送了,在乎这一二成路我不送到?”依旧是一面说话,一面慢慢走。就是这样着,已经走到史科莲的学校这条胡同里来,史科莲也就无须推辞了,就让他一直送到学校门口。
杨杏园望着所送的人,进了学校门,这才回家。一进房门,看见电灯依然亮着,那件毛绳坎肩透开了,铺在桌上。上面有一张白纸,写着十几个杯口大的字,乃是:“此物新制,且带脂粉香,决非购自市上者。老何好事,不能不认此为一重公案矣。其有以语我来。”这下面又有几个瘦小的字,乃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最后署着“剑莲”两个字。这正是何剑尘夫妇的笔迹,便知道他两人来了。一会儿听差也进来说,是何先生何太太来了,请杨先生明天去吃午饭。说时,他又送上一张条子,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客有自南方来者,携来安徽冬笋,南京板鸭,镇江肴肉,皆隽品也。愚等不敢独有,愿分子一杯羹。明午无事,至舍共享此物,如何?”旁边又批道:“条由尊纪另呈,示秘密也。友朋中老饕甚多,大事宣传,则我危矣。”杨杏园看了,也不觉好笑,心想倒是他二人,是一对美满的姻缘,吃吃喝喝逛逛,我却十年人海,还是一个孤独者。
到了次日上午,他果然到何剑尘家去。何太太穿着轻便的青缎驼绒袍子,两只手插在衣袋里,靠着廊柱晒太阳。一个奶妈,抱着白胖的小孩,在她面前引笑。她看见杨杏园,笑道:“果然来了。我们还没有催请啦。”杨杏园笑而不答,一直走进何剑尘的书房,便叹了一口气。何剑尘正在作文稿呢,放笔而起,笑道:“进门一声长叹,必有所谓。”杨杏园道:“还是女子好。世界上一切的男子,都是女子的奴隶。”何剑尘道:“怎么突然提出这一句话来了,有触而发吗?”杨杏园笑道:“我说了这话,你夫人一定不答应我的。”何剑尘笑道:“你所说的是世界上的女子,她一个人出来打什么抱不平?”杨杏园道:“我正看见你夫人享受清福,才有此叹啦。你瞧,你现在屋子里呕心滴血,做那苦工。你夫人淡装轻服,闲着没事,看奶妈带少爷。是多么自在?我想天下的动物,只要是阴性的,就有哺乳子女的义务,不然,乳何以长在母亲的身上?现在一般贵族式的太太,把男子作工得来的钱,尽量的花,不但一点儿事不做,连自己本分应当尽的职务,乳孩子这一类,她也不管。作丈夫的又少不得花一笔钱,去请了人来,代领这项职务。也不必谈男女平等。这样一来,女子实在太受优待了。”何剑尘笑道:“我未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男子到了那个时候,不能不这样办。每月花钱也有限,若是不办,她一带孩子烦腻了,就不唠叨我们,对孩子一骂二打,我们心里也不安。”杨杏园道:“不然不然,天下作母亲的,都应该请奶妈替她带孩子,自己享福,请问谁又来作奶妈呢?”何剑生道:“发空议论,谁都会哟。到了有了太太,有了孩子,自然会走上请奶妈的一条路。”他二人正在这里谈论,何太太隔着窗户说道:“好哇,你们讨论起我来了。”何剑尘道:“我正在替你辩护呢。”何太太道:“你不用替我辩护。我问杨先生一句话,妇女出外找职业好呢,还是带孩子好呢?”杨杏园笑道:“我也要问一句,设若天下的妇女,和男子一样,都找职业,不带孩子,孩子该归谁带?”何太太被杨杏园反问得没有话说了。笑道:“我不过说一部分女子可以如此,并不是天下妇女都不要带孩子呀。”何剑尘道:“得了得了。这种无聊的讨论,不要说了。你不是说吃了午饭,要到北海去看溜冰大会吗?快些催老妈子预备饭罢。”何太太这才走了。何剑尘笑道:“的确的,应该你出来打一个抱不平。你看她小孩子不带罢了,还是要赶热闹花钱去。”杨杏园笑道:“前言戏之耳,其然岂其然乎?你的太太,究竟就不错,她到你这里来了,把一切的繁华习气,完全去掉,头一件就不容易。现在字也认识了,相当的女工,也会做了,那是旁人办不到的。至于持家,不很大在行,这也难怪。一来她从前没有习过这个。和你结婚以后,又是一个小家庭,没有一个有家务的经验人来引导她,她自然是不会了。至于偶然出去听戏逛公园,花钱有限,那不算短处。”何剑尘笑道:“我现在新发明了一个结婚的定论了。要主持家务,是旧式的女子好。要我们精神上得到安慰,是新式的女子好。若是有个二者得兼的女子,既有新知识,又能耐劳处理家务。那末,一出门,不致为孤独者,回家来,又不至于一团糟,那就是十足美满的婚姻了。”杨杏园笑道:“这不但是你的主张,也是一班做丈夫的主张。这其间还有一个必备的条件,女子须要性格温和,不能解放过度,你不见征婚广告里,都提到这一层吗?”忽然何太太在外面接着道:“这样说,不是求婚,是收买奴隶了。”杨杏园笑道:“何太太还没走吗?幸而没有骂你。不然,这南京板鸭,安徽冬笋,我都绝望了。”何太太进来,笑道:“不要说了,就去吃饭罢。吃了饭,我们一块儿去看溜冰。”杨杏园跟着她到正屋子里来,果然摆着有所说的那几样菜。杨杏园吃着饭笑道:“南边风味,必定要南边厨子做才对劲。你看这肴肉,切着椭圆形的片子,上面加着头发似的姜丝,不必吃,一看就知道是很好的味了。”何太太笑道:“不要夸奖了,少说几回男子是女子的奴隶,就得了。”杨杏园笑道:“别人夫妇间的事,我不能管。若论到你二位,可不要忘了我是月老呀。”何剑尘道:“我真抱愧,我许了和你做一个月老回礼的,偏是这位梨云女士,黄土陇中,女儿命薄。而冬青女士,又是酋纱窗下,学士无缘。”何太太道:“也不见得就是无缘,我们何不写一封信给李老太太,问她一问。就是不答应,大家不见面,也没有什么难为情。”何剑尘拿着筷子头,对何太太点了几点,笑道:“你真是一个傻子。杏园和李女士这样浓厚的感情,果然可以结秦晋之好,还用得着人作媒吗?”何太太道:“果然的,我和李先生也差不多无话不谈了,何以提到婚姻两个字,他就冷淡到十分?杨先生你今天说一句实话,和她谈到婚姻的问题上去了没有?”何剑尘笑道:“你这话越问越傻了。一男未娶,一女未嫁,两下相逢,成为密友,请问,这应该往哪一条路上走?”何太太道:“既然谈到婚姻问题上去了,何以又没有一点头绪哩?”何剑尘道:“这就要问杏园自己了。”杨杏园凭他两人怎样说,总是不作声。何太太道:“杨先生为什么不说,不好意思吗?”杨杏园笑道:“正正经经的事,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只知道冬青对婚姻二字,有难言之隐。是怎样的难言,我也不知道,你叫我怎样说?剑尘刚说的,茜纱窗下,学士无缘。这话很对。我也只知道她是无缘罢了。不要谈罢,提到这话,就叫我觉得人生无味,要发牢骚了。”何太太笑道:“杨先生用情,倒很专一。”何剑尘道:“我觉得他用情十分滥呢。你说他专一,奇怪不奇怪?”杨杏园道:“我用情很滥,你有什么证据?”何剑尘道:“你还要我指明吗?我听见碧波说,你和一位很年轻的女士,过从甚密呢。”杨杏园道:“你一说,我就明白了。这是冬青的好友,托我在物质上接济她,没有别的关系。这人姓史,你二位在冬青家里也会过的。你想,彼此都是朋友,怎能会发生爱情?”何剑尘笑道:“据你这样说,那三角恋爱,竟是没有的事了。”杨杏园道:“你要那样说,我就没法子辩白了。”何剑尘见他不认,也只是微笑。三人吃完饭,何太太首先不见了,过了一会出来,只见她已换了绛色的旗袍,戴上孔雀翎的帽子,脸上擦着粉,肩上披着围巾,手上提着钱袋。杨杏园笑道:“我说催着去看溜冰大会,怎样倒不见了,原来换衣裳去了。”何太太笑道:“别笑我,你们出门不换衣服吗?”何剑尘笑道:“别的我都不反对,惟有手提钱袋,我觉得有些画蛇添足。身上有的是口袋,哪里也可以放钱,为什么一定要手里另外提着这一个呢?”何太太道:“里面放些铜子,也是便当的吧?”何剑尘笑道:“从前大家不提钱口袋出门,就不带钢子吗?”杨杏园笑道:“你不要追问什么理由了。譬如日本妇人衣服上背着那个小包袱,既不美观,也没意思,可是日本妇人非背这个不可。而且很贵的包袱,有值几百块钱的,有什么理由呢?”经杨杏园这一调停,他夫妻骑虎之势的辩论,才算终结,然后三人坐车到北海来。
杨杏园的车子到的早,就先上柜上买票。当他正在买票时,有三个时装女子,也在买票。其中有一个看去不过十六七岁,梳着松辫,穿着电光乌绒的旗袍。由着衣服和头发的黑色映着手脸白色的皮肤,正是黑白分明。而且她那身上,有一种极浓厚的香粉,馥郁扑鼻。因为这样,杨杏园就不免对她看了一眼。谁知她毫不避人,对杨杏园反而注视起来。她好象有句话要说似的,见杨杏园不打招呼,却回头对她的同伴一笑,这才走了。杨杏园心想很怪,这人我并不认识她,她怎样会认识我?
看她的样子,不象学界中人,又不是交际场中的人,何以这样爽直不避呢?买了票过去,和何氏夫妇一路进门,遥遥见着那女子,还在和她的同伴,向前走去。何剑尘道:“前面那个穿黑衣服的,你认识吗?”杨杏园道:“我不认识。”何剑尘道:“你不认识,何以刚才在票房门口,她向你打招呼?”杨杏园道:“她并没有打招呼。不过看那意思很想和我说话。我也不解,这为什么原由?”何剑尘笑道:“可见你的女朋友太多,她认识你,你反不认识她。不是女友之多,何以能如此?”杨杏园道:“我没有法子和你辩白,但是我断定,在今天以前,决没有会过她。”
说时,已到了漪澜堂。只见北海的水面,全部结成了冰,真像一面大镜子一般。
靠石栏附近的一片冰上,麇集了男女两三百人,在冰上溜来溜去,其中有一部化装溜冰的,有的扮着戏子,有的扮着清朝的老爷,有的扮着西洋小丑,有的穿一身黑皮袄,扮着大狗熊,倒是有些趣味。此外还有一棵大白菜,和一个大火锅子,都是纸糊的。白菜有五六尺高,火锅子有圆桌面那大,溜冰的人,都藏在里面,在岸上看去,只见一棵白菜,和一只大火锅,在冰上跑来跑去。那个装狗熊的,跟着白菜后面追。后面扮戏子的,扎着长靠,手上挺着大门杠,又追狗熊。恰好狗熊让一个人,向旁边一闪,屁股触在门杠上,跌了个狗吃屎。于是岸上岸下上千的人,震天震地的笑起来。何太太扯着何剑尘的大衣,闪在他身后,笑的前仰后合。何剑尘微微的笑着说道:“这有什么可乐的,乐成这个样子。”回头一看杨杏园,他靠着石栏,已是看出了神。原来其中有十几个穿长袍的女子,在人堆里溜。刚才那个穿黑绒长袍的女子,也在里面,她的溜法最好,只管向前直冲。对面遇着人,将身一闪,那长袍波动的形势,和她手上携着白绒绳的围巾,摇曳生姿,风流已极。何剑尘走到杨杏园身后,轻轻地拍了一下,笑道:“曲线美真好看啦,你都看出神了。”杨杏园指着那穿黑绒衣的女子道:“你看,她真溜得好。她把两只脚,走着舞蹈的步法,身子左摇右摆,真个如风前之柳一般。不过在许多人里面,这样卖弄身段,似乎非大家闺秀所为。”何剑尘道:“女子在交际场中不卖弄风流,怎样能出风头?你说这话,真是奇怪。一个女子,加入了溜冰大会,还要斯斯文文的在冰上走小旦步子吗?”正说时,那些溜冰的女子,渐渐走到一处。人越多,势子越溜得快,迎面的微风,将衣袂掀动起来,态度翩翩,真个如一群蝴蝶一般。那一只大火锅,它最是滑稽,看见四五个女子挤在一处,它便老远的撞将过来。这些女子嘻嘻哈哈一阵笑,便门将开去。最好的是那个穿黑绒的女子,绕额至鬓,有一丛蓬松的卷发。
人一跑,卷发被风吹得颠之倒之,越发增了不少的妩媚。杨杏园不觉笑道:“此交际丛中之尤物也。”何剑尘道:“你怎么连声赞好,真个未免有情吗?”杨杏园道:“我不过看她太妖冶了,白说一声,有情二字,从何谈起?”说时,溜冰队中,忽然钻出一个穿西装的矮子,嘴上略微有些胡子,态度也很滑稽。他一出面,那个穿黑绒袍子的女子,就满面春风的对他一笑。何剑尘失声道:“啊,吾知之矣。”杨杏园看见何剑尘这样惊呼,便问道:“怎么着?你知道这人的来历吗?”何剑尘连道:“知道知道,我们坐下再说罢。”于是在避风之处,找了一个茶座,和何太太一同坐下。冰场上的溜冰男女,依然可以看见。再看和那穿黑绒衣服同来的女子,都与那矮人点头。杨杏园笑道:“看这矮子不出,倒是一个交际家啦。”何剑尘道:“那几个女子都很愿意交朋友的,你愿认识她们吗?我可以请那矮子介绍,我想他也一定乐于介绍的。你答应请我,我可以替你办到。”杨杏园道:“笑话,我为什么要认识她?她不是交际女明星,我没有理由要认识她。她若是交际女明星,我认识她,我也要自惭形秽。”何剑尘见他这样说,也不再提。可是杨杏园看那几个女人衣袂飘摇,腰肢婀娜,在冰上种种的姿势,真有古人所说罗袜凌波之概。至于那个穿黑衣服的,又是云鬟雾鬓,愈见风流,不由得吸住了他的目光。后来溜冰快要完了,那矮子也走上岸来。他一到漪澜堂,看见何剑尘,早是取下帽子弯腰一鞠躬。
杨杏园看他鞠躬那种度数,几乎成了个弧形,就逆料他是日本人。何剑尘和他招呼之后,从中一介绍,果然不错,他是京津石田洋行的行员,名叫板井大郎,和何剑尘有同学之谊,乃是至友。何剑尘让他一同坐下,请他喝茶吃点心,因对他道:“你会溜冰,我倒不知道,本事很好。”板并道:“自从到贵国来,不很溜冰,现在很生疏了。”说到这里,何剑尘望了一望太太,叽哩咕噜,和板井说了一遍日本语。板井一面点头,一面笑着答应。杨杏园是一句日本话也不懂的,看他两人说了许久的话,都含着一点笑容,而且板并不住的对杨杏园望着,看那意思,正是提到了溜冰的那几个女子。只苦于不知道他们意思何在,也就没法子过问了。冬日天短,不多大一会儿,便已天黑,就各自回家。过了几天,杨杏园把这回看溜冰的事,也就置之脑后了。
这天正是阳历十二月三十一日,明天是新年,有三天的假期。在报馆里,何剑尘问道:“明天你哪里去玩?”杨杏园道:“没有定,大概是听戏吧!我是个孤独者,叫我一个人到哪里去玩呢?”何剑尘笑道:“我有一个极好玩的地方带你去玩。而且也是你极愿意去的地方。”杨杏园道:“我极愿意去的地方,什么地方呢?据我自己想,没有这样的地方了。”何剑尘道:“暂时不必宣布,让你到了那个地方才让你知道,那才有趣味。”杨杏园道:“你不说明,我不去。我知道你带我到一种什么地方去呢?”何剑尘道:“我能去的地方,你总也能去。难道我还害你不成?”
杨杏园道:“你何妨先告诉我呢?”何剑尘道:“告诉你就没有趣味了。你不是明天要听戏吗?我请你。听了戏之后,我们一路去吃烤鸭。吃过烤鸭,然后从从容容到这地方去玩。”杨杏园道:“你何必这样客气,大大的请我?”何剑尘道:“我不是请你,另外请了一个客,不过请你陪客罢了。”杨杏园听他所说,全是疑阵,好生奇怪。但是如此,却引动了他的好奇心,也就答应和他一路去。
到了次日,依着何剑尘的约,到他家里去相会。大门口却早有一辆汽车,停在那里。走到客厅里,只见前次会的那个日本人板井大郎,已经先在那里。他这才明白,何剑尘所请的客,就是这个日本人。何剑尘道:“我们等你好久了,走罢,时候不早了。”于是三人一同出来,坐了门口停的汽车,一路到华乐园看戏之后,就到鲜鱼口一家烤鸭店去吃晚饭,走上楼,便在一间雅座里坐了。板井笑道:“到北京来了这久,样样都试过了,只有这烤鸭子店,还没有到过,今天还是初次呢。”
杨杏园道:“一个吃羊肉,一个吃烤鸭,这是非常的吃法。外国人到敝国来,那是值得研究的。”说时,进来一个穿半截长衫的矮胖伙计,肩膀上搭着一条手巾,操着山东口音对板并问道:“您就是三位?拿一只鸭子来看看?”板井摸不着头脑,不知怎样回答。何剑尘道:“你拿一只来看看罢,倒是不必要挺大的,我们还要吃一点别的东西呢。”那伙计答应去了。板井正耍问,拿一只鸭子来看作什么?要审查审查,鸭子身上是否有毒吗?中国人对于卫生是不很讲究的,何以对于吃烤鸭却格外考究呢?不一会儿工夫,只见那伙计老远提着一块雪白的东西前来。及至他进屋,方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只钳了毛的死鸭,最奇怪的,鸭子身上的毛虽没有了,那一层皮,却丝毫没有损伤,光滑如油。板井看着,倒是有些趣味。那伙计手上有一只钩,钩着鸭嘴,他便提得高高的给三人看。何剑尘看了一看,说道:“就是它罢。多少钱?”伙计道:“这个是两块四。”何剑尘点了一点头,伙计就拿着去了。
板井笑着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何剑尘笑道:“这是一个规矩,吃烤鸭子,主顾是有审查权利的。其实主顾倒不一定要审查,不过他们有这样一个例子,必经客人看了答应以后才去做出来。犹如贵公司订合同,必经两方签字一道手续一般。”
板井笑道:“要馆于里适用这个例子,吃鱼要拿鱼出来看,吃鸡要拿鸡出来看,这不太麻烦吗?”何剑尘笑道:“板井先生将来要作中国游记,少不得对吃烤鸭子大记一笔。这件事,我还有几句贡献给你。论起吃烤鸭子,是老便宜坊最出名,他那里是一所两进的楼房,当我们主顾落座之后,伙计照例问是否吃鸭子?拿一只来看看?若是主顾答应是,伙计站在后面,向前面柜房极力的叫着说,拿鸭子呀!在这‘拿鸭子呀!’四个字之中,有表示又作成了一笔交易之意。”板井哈哈大笑道:“何先生有小说家的手笔,形容得出。”杨杏园道:“这却是真事,并非形容过甚。刚才这里的伙计也叫过,不过不是那样大叫罢了。”说时,何剑主又开了一张菜单交给伙计,让他在烤鸭以外,又添几样菜。过了一会,只见伙计端上两只碟子来,一碟子盛着酱,一碟子盛着青白分明,齐齐整整的生葱段子。板井想道,这也算两样菜吗?怎样吃法呢?接上,另外一个伙计,用一只木托盆,托着一只完全的烤鸭,放在屋外的桌子上。板井在屋子里向外望,见那鸭子,瓦自热气腾腾的。随后又来了一个伙计,同先前送鸭子的那个人,各自拿着一把刀,将那鸭子身上的肉,一片一片的割下来,放在碟子里,放满了一碟子,然后才送进来。板井这才明白原来是当面割下,表示整个儿的鸭子,都已送来了之意。他就笑着对何剑尘道:“这实在是有意思的吃法,以后我真要把吃法记下来,告诉敝国的人了。”三个人将一只鸭子还没有吃完,别的东西,就不能再吃了。杨杏园对何剑尘道:“你不是说,我们一块出去玩吗?上哪里去?”何剑尘道:“自然不能失信。”于是又对板井说了几句日本话,板井笑着点点头。三个人出了饭馆,坐上汽车,进了前门,直向东城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