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科莲原不是内症,在医院住了三天,病也就好了。因为依着看护妇的吩咐,要在院子里散散步。就走出来,倚着栏杆站立了一会。只看见杨杏园穿了一件深蓝色的湖绉夹袍,戴了呢帽,慢慢的由上面诊病室出来,因此就远远的叫了一声。杨杏园见是史科莲,走上前来便问道:“密斯史也看病吗?我看你这样子,病象很重呢。”史科莲道:“没有什么病,可是家祖母去世了。”说到这里,嗓子一哽,便无法说下去。杨杏园道:“什么?老太太去世了。”史科莲道:“今天已去世十几天了。我觉得她老人家很可怜。而且她老人家一去世,我越是六亲无靠,怎样不伤心?是我表姐作主,一定要送我到医院里来。依着我,倒不如死了干净。”杨杏园一想,她真成了毫无牵挂的孤独者了。听她说,也未免黯然。低着头,连顿两下脚,连说了两个“咳”字。杨杏园不说话,史科莲更是不能说话,于是两个人对立着半天,也没有作声,静静的,默默的,彼此相望着。望得久了,倒是史科莲想起一句话,问道:“杨先生怎样还到医院里来,病体没有见好吗?”杨杏园道:“病是好一点,但是身体老没有复元,一点精神没有。现在我是每天到这里来看一趟病,密斯史身体怎么样?不要紧吗?”史科莲道:“要紧不要紧,那成什么问题。就是一病不起,也不过多花亲戚一副棺材钱。”杨杏园微笑道:“老人家这大年纪寿终正寝,这也是正当的归宿,没有什么可伤的。密斯史又何必说这样的话。嗐!像我这样的人,有了白发高堂,不能事奉。反是常常闹病,让千里迢迢的老母挂心,更是罪该万死了。”史科莲道:“男子志在四方,这也不算什么恨事。杨先生办事,是肯负责任,若是能请一个月半个月的假,回乡去一趟,就可以和老太太见面了。象我呢,现在睁开眼望望,谁是我一个亲近的人。”两个人站着,你劝我几句,我劝你几句,话越说越长,整整的谈了一个钟头。看护妇却走到史科莲身后,轻轻的说道:“密斯史,你站得太久了,进去休息休息罢。”史科莲被她一说,倒红了脸,便道:“我并不疲倦。”看护妇道:“你们家里来了人了。”杨杏园也不便就这样老站着,点头道:“再会罢。”退自去了。
偏是事有凑巧,今天来看病的,正是史科莲的姑父余先生。他本来随着看护妇走的,一见史科莲和一个男子站着说话,便停住不上前。史科莲见姑父前来看病,以为是破格的殊荣,很是感激。那余先生一见面,便问是和谁说话?史科莲因为这事值不得注意,便随口告诉他道:“是一个同学的亲戚。”余先生听了,也没说什么,也不进养病室,掉转身,迳自走了。这时史科莲才恍然大悟,姑父对于这件事不满意。心里一想,早就和余家脱离关系了,因祖母病,才回去的。自己本就打算依旧搬到学校里去的,只因为害了病,又耽搁了几天。现在姑父既然还是不以本人为然,连医院也不住了,就回学校去罢。至于后事如何,到了那时再说。主意拿定,这天且住了一宿,到了次日,也不问医院同意不同意,硬行作主就出了医院。好在身上还有些零钱,也不怎样痛苦。所有存在余家的东西,就写了一封信给余瑞香,请她检了送来。这个时候,到开学时间,已经很近,寄宿的学生,纷纷的来了,很是热闹,自己一肚子苦闷,也就无形中减去不少。不过开学时间既近,学校里的学膳宿费,都得预备缴了。自己的意思,是原等李冬青来京以后,再和她从长计议,把自己的终身大事,也解决了。现在学校里催款催得厉害。没有法子,只好不避嫌疑,再去找杨杏园,仍旧是求他接济。
这日下午,照着往日去访他的时候,到杨杏园寓所来。进了前座院子。富氏弟兄,都出去了,前面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后面院子里,却有两个人说话,声音很高,史科莲一听,是杨杏园和方好古老先生说话。自己心里一动,走到月亮门边那牵牛花的篱笆下,就不愿上前。且站一站,听着自己是否可以进去。若是不能进去,大家一见面,更难为情了。当时就听见杨杏园道:“你老先生不用说了。只要李小姐到了北京,这事就会明白的。”方老先生说:“冬青所以要到北京,实在是她愿意牺牲,完成你二位的婚姻。你以为她来,还是为着自己不成?”杨杏园道:“我说了半天,你老先生完全没有了解我的意思。老实说,我是为着灰心到了极点,反正今生无婚姻之分,认识女友,也不要紧。所以我不避嫌疑,就帮助她。若是我现在和史女士谈到婚姻问题上去。我这人未免其心可诛了。李女士苦苦的给我和史女士说合,真是给我一种痛苦。我原以为她身世飘零,才认她做一个朋友,常常帮助她一点。若是这样,仿佛我对她别有用意,我只好不再见她了。”史科莲听到这里,不由得心里一阵发慌,连忙向后一闪。贴住了月亮门边的白粉墙,呆呆的站着出了一会神。心想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于是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就走出大门。自己要想走路,已经分不出东西南北,胡乱雇了一辆车子,就回学校去了。进了寝室,衣鞋也不脱,就伏在叠被上,直挺挺的,已是人事不知。同寝室的学生见她形迹可疑,也惊慌起来。便连连的叫她,哪会答应,这至少是晕过去了。同学一阵乱,把学监请了来,赶紧就打电话找医生,幸而医院路近,又是校医,不多大一会工夫,医生就来了。据他说是不要紧,给史科莲注射了一针,又灌了一小瓶药水,人就清醒些。
学监将她移到养病室里,让她好好的养了两天,也就复原了。
史科莲这两天一个人睡在养病室里,十分清静无事,消磨时光,就把杨杏园的话前后仔细一想,自己心里为自己解释,李冬青和杨杏园感情好极了,为什么要回绝他的婚姻呢?从前我老是不明白,我现在觉悟了,原来为的是我。我因为杨杏园很接济我,感谢他的心事是有的,谈到婚姻二字,我是知道有冬青在前,哪里会想到呢?不过祖母在日,老有这个意思。我虽然反对,她和冬青说了也未可知。况且我在冬青面前,既常说不忘杨杏园的好处,又和杨杏园常常往来。这样一来,冬青必然疑惑我和某人有缔婚的意思,因为受杨杏园。不忍叫他不快活,所以自己愿退出这个爱情的范围,让我们成就好事。唉!这实在是她错了。偏是我一刻又没想到,并不反对这桩亲事。于是冬青格外灰心,极力举我代她。杨杏园以为有我,弄得他的爱人疏远,就最怕和我提亲事。不过可怜我,又不愿和我断绝关系。所以这个问题,就越闹越纠缠了。史科莲想到这里,以为我其始对杨杏园并无所谓,我何必不和杨李二人表白一番,退出是非圈,让他们团聚。而这样一来,不但把他两人的痛苦,可以解除,就是水落石出,余家对我一番揣测,也自然明白。我就只一个无挂无累的身子,能活就多活一天,不能活就死,到哪里也是方便的,我又何必要什么婚姻。主意决定,心里宽了许多,便静等李冬青来了,把话和她说明。顺便和她商量,请她想一个法子,解决自己生活问题。心里一宽慰,病也就爽然若失。学校里会计和她催款,她就一口答应,十天之内,作一次缴齐,决不少一个铜子。若是没有钱缴清欠账,马上搬出学堂。会计见她说得这样斩钉截铁,料想她一定有把握,就老实等她十天。过了两天,那方老先生接到李冬青一封信,说是一星期之内准到,又特意到史科莲学校里来,把话告诉了她。史科莲就更安心等了。不料过了一天,又是一天,一直到史科莲自定的限期,只剩一天了,依然没有消息。打电话到方老先生公寓里去问,他也说是不知道。自己是说了硬话的,到十天一定缴款,现在怎样办呢?本来自己生活问题,还没有解决,读书不读书,更谈不到,现在若把自己的衣物当了卖了来缴学费,把后路断绝,更不是办法。不如再等冬青一星期,看她有消息没有?若是依旧没有消息,自己就作自己的打算。如此一想,倒先去见了会计,说款子有点事延误了,还得过六七天。会计因她是先声明的,也就答应了。史科莲说了这话之后,头两天实在很急,课既不上,吃饭也吃不饱,睡觉也睡不安。
一天到晚,只觉得心里象火一般,自己也说不出来,究竟有什么痛苦。过了三天,心里复又坦然,无论遇到什么事,觉得也无意思。这个时候,就是有人走上前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将自己饱打一顿,也觉得不必和人计较。心里不是那样吃了辣椒似的,只感到空空洞洞,胸中绝没有一件事记挂着。饭到了时候就吃饭,睡觉的时候,倒在床上,也安然入梦。一天到晚,见人就微笑,却并不上课。同学们见她先是发愁,现在又很快乐,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喜笑无常。她自己却不在乎似的,并没有留心有人注意。
到了第六日,恰好是星期,同学们都走了,她却关了寝室的门,写了一天的信。
这许多信中,就有一封给李冬青的,有一封给杨杏园的。信写好了,把其余的信暂收在箱子里,给杨李两封信,便藏在身上。当日下午,便一直到何太太家里来。何太太正盼望着她,见她来了,很是欢喜。及至史科莲说祖母死了,何太太道:“怪不得呢!我到贵校去了两回,说你搬回去了。我想我又不认识余府上,不便去拜访你。预料你总有什么事耽误了,不然,你不能离学校这样久。老太太这大年纪归西去了,也是人生落叶归根的事,不必去伤心。你是难得来的,我要留你吃晚饭,肯不肯吃?”史科莲笑道:“可以,我正有话和你谈呢,本不能来了就走的。”何太太道:“这样就爽快。你有事就说罢。我早就承认极力帮忙了。”史科莲知道她犹自误会了本人的意思,笑道:“我没有什么话说,我就是有两封信,请你转交给两个人。”说时,便在身上将信取了出来,交给何太太。何太太一看,是交给杨杏园和李冬青的,心里就有些疑惑,冬青总是要来的,有话可以面谈,何必要写两封信,让自己去转交呢?史科莲见她踌躇的样子,便也猜中了她的心事,因笑道:“这里面写什么,你就不管了。这两封信,请你在一个礼拜之后,才可以拿出来。一个礼拜内,无论如何不要发表。”何太太皱着眉偏了头呆想。史科莲笑道:“我事先不便说,一个礼拜之后,拆开信来,反正也瞒不过你,你又何必想呢?”何太太见她笑嘻嘻的,逆料这里面有许多儿女私情,既然她要一个礼拜之后交,想必有她的理由,自己也就未便追问,笑道:“好罢,我就猜一个礼拜的哑谜。将来打开信来,我看究竟有些什么奥妙。”史科莲道:“自然有奥妙。可是一层,你若不到时候就发表,那是不灵的。”何太太道:“好!我一定忍耐一个礼拜,看你是怎样的灵法?”
史科莲见她答应了,心里很痛快,有说有笑。当晚在何氏夫妇家里吃晚饭,还喝了一点酒。晚餐的时候,何剑尘也同席,她这样欢喜,却出乎意料以外,以为她究竟年轻,现在婚姻有了着落,连祖母丧事也都忘了。吃过饭之后,史科莲要走,对何太太道:“送送我罢,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再会面呢!”何太太听说,果然不替她雇车,送出大门口,还陪她走了一条大街,她这才雇车去了。坐上车还连说了两声再会。
何太太见她很高兴的回去,以为她今天必然是十分满意而归,回家就对何剑尘道:“史小姐对于杨先生的婚事,总是千肯万肯十分满意的了。但是杨先生老是咬定什么嫌疑不嫌疑,这件事叫我们旁边人怎样去措词。”何剑尘笑道:“不要忙,我有一个机会。上次我们探吴先生的口气,他不是有了情人吗?昨天晚上,我探得最确定的消息,他和同乡朱韵桐女士,已经在西山订了婚了,我们正要捉住他,喝他的喜酒呢。碧波的字写得很好,朱女士又会画中国画,因此他办了许多合作的扇面条幅,预备宣布婚约后,就分送男女朋友,作为纪念。你想他两人雅人深致,快活不快活?”何太太道:“这和杨先生又有什么相干?”何剑尘道:“青年人见别人结婚,没有不羡慕的。我要对碧波说,叫他招待宾客宣布婚约的时候,办得热热闹闹,把史女士也加入这宴会。杏园自然是到的,就趁那个时候,向他进言。”何太太笑道:“我以为你真想了什么法子,原来就是这样一头屎主意。要是杨先生那样容易受感动,早就解决了,还等今日吗?”何剑尘笑道:“其实我是真没有法子,不过这样说得玩。我倒要在李女士没有来以前,探探他的口气。若是他非娶李女士不可,我们就转过来劝李女士罢。”何太太笑道:“你简直是傻瓜,越说越远。李女士要愿意结婚,还用得着我们现在来劝吗?”何剑尘道:“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各人自扫门前雪,随他们会罢,我不管他们的闲事了。”何太太笑道:“你说出这话来,简直该打五百下手心。你不想想当年我们的事,人家是怎样帮忙的。到了现在我们就不应该帮人家一点忙吗?”何剑尘笑道:“你这人倒是知恩报恩,今天晚上他要上报馆来的时候,可以对他说说。”何太太道:“他的病好了吗?”
何剑尘道:“哪里好了!他自己不好意思请假,勉强做事呢。他不但照旧做事,而且又另外加了两件事做。”何太太道:“那为什么,不怕受累吗?”何剑尘道:“我也是这样劝他,据他自说,这两年以来家道中落,南边全靠他寄款子接济,他自己的钱又用空了,不能不努力。”何太太道:“我就常说杨先生不知道什么叫算账,这是他一个大坏处,这个样子,每月挣一万也是穷。”何剑尘道:“你以为天下人都要象你们一样,抱着一本奶奶经,掐着指头过日子不成?”何太太道:“又是杨先生那句话了,银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是余积几个不好吗?杨先生若是能余积几个,何至于现在生病还要卖苦力做事呢?”何剑尘道:“各人有各人的心胸,你以为这话有理,人家还以为这话是多事呢。我不和你说了。”何剑尘说到这里为止,就上报馆去了。
到了编辑部,只见杨杏园撑着头,一只手在桌上写字。身边站了一个排字小徒弟,正在等稿子。何剑尘一偏头看他,见他紧锁着两眉,一语不发。手上捏的正是一枝无尖秃笔,只听得一阵细微的瑟瑟之声,在纸上响。连书带草,在那儿赶着做稿子。电灯映得他那两领,越见得苍白。再看那做的稿子,是一篇散文,已经写好题目是“三大快活主义”。何剑尘不由笑了起来,说道:“你贫病交加,还说三大快活主义,你真是一个能苦中作乐的人了。”杨杏园道:“我干的这个买卖,不是要给读者一种兴趣吗?依你说,我该天天对了读者痛哭才对呢。”何剑尘道:“不是那样说,你既然有病,应该多休息些时候,何必这样拼命的挣扎着来做呢?”杨杏园长叹了一声道:“我的责任太重了,我的负担也太重了。春蚕到死丝方尽,宁人负我罢。”何剑尘本来要慢慢的和他谈到婚姻上去,现在见他满腹牢骚,就不愿意再谈那个。因笑道:“碧波的事情,你知道吗?他和朱女士订婚了。”杨杏园道:“我原也仿佛听到这一句话,但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守秘密。今天上午伯平来看我的病,我问他,他说碧波有些小孩子脾气,还是顽皮。打算择一个日子,他和朱女士各人单独的下帖子,请各人的客,这地点可在一处。等客到齐了,他们做起主人,临时宣布婚约,让人家意外的惊讶,而且还有许多合作的书画小件,当场送人。不过这事究竟守不住秘密,他已经公开了,打算三五天内,就要请客。请客的地点也特别,在香山甘露旅馆。约好了地点齐集,他赁了两辆长途汽车载鬼,一车装了去。”
何剑尘笑道:“不要胡说,人家是喜事,去的客都也沾些喜气,你怎样把宾客当鬼,那主人翁成了什么呢?”杨杏园笑道:“我一时不留神,说出这句话,你千万不要和碧波提起,他纵然不忌讳,也不能认为这是好话。”何剑尘道:“那自然。你和两方面都认识,大有作证婚人的资格。”杨杏园道:“不错,这朱女士是李女士的朋友,我也在李女士家里会过两次。她怎样认识碧波的,我倒不知道。”何剑尘道:“碧波这上十个月,不是开始研究图画,加入了什么书画研究会吗?这就是他们认得的原由了。”杨杏园道:“是真的。现在男女社交,还不能十分公开,大家只有借着什么研究会,什么文学社的幌子,来做婚姻介绍所。我也疑心碧波怎样好好学起画来?原来他是学着画眉呢。”说话时,杨杏园已将文稿做完,将笔一扔,昂头长叹了一声说道:“累够我了。”何剑尘道:“你回去罢。稿子若是不够,我来和你设法子。”杨杏园对他拱了一拱手,微笑道:“感恩非浅。”于是立刻就坐车回去。到了家里,脱衣上床便睡。
富家骏这几天正赶着修理自己的旧作,预备出单行本。每天晚上,总要到十二点钟以后,才能睡觉。他房后一扇窗户,正对着杨杏园的房间,他理一理稿子,抬头一看,只见对面屋子里黑洞洞的。心想刚才电灯亮了一阵,怎样又灭了,难道杨先生没有回来吗?正好听差进来沏茶,一问时,他说杨先生今天回来,茶也没喝一杯,就睡下了。富家骏知道杨杏园的病没有好全,怕是病又复发了,因此轻轻的走进他屋子去,将电灯一扭着,只见杨杏园向里侧身而睡,桌上有一个贴着快信记号的信封,旁边乱铺着几张信纸,有一张信纸,却落在地下。因俯身给他拾了起来,无心中却看见上面有一行触目的字样。那字是:“今年岁收荒歉,家中用度,愈形紧迫。信到之后,务须查照前信,筹洋一二百元寄来。”富家骏只看了这几个字,知道是杨杏园的家信,不便望下看,就给他放在桌上。那么,杨杏园所以力疾从公,也大可以想见了。当时也不惊动他,依旧熄了电灯出去。到了次日,特意回去,见了富学仁,把杨杏园经济恐慌的话告诉了他。富学仁道:“既然如此,我这里开一张两百块钱的支票,你送给他,就算是你们的束修。他是不乱要钱的人,你这话可要好好的说。”富家骏也觉他叔叔这事办得很痛快,趁杨杏园不在家,把一个信封将支票封了。信封写了几个字:“奉家叔命敬献薄仪以代束修,学生家骏上。”杨杏园回来,将信拆开一看,就知道富学仁是有心救济自己。不觉叹了一声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自己正要钱用,用不着虚伪谦逊,就收下了。吃晚饭的时候,亲自告诉富氏兄弟,叫他转为致意道谢。次日便忙着把款子汇回家去,款子刚汇走,当日又接了家里一封信,说是银钱周转不过来,家里要卖了房子还债,以后接济家款,日子就不可差移,免得再举债。本来,想这款子寄回家去,就要辞了一两件事,轻闲轻闲,看到这封信,又不敢着手了。自己转身一想,天天这样干下去,也不见有什么痛苦。大夫虽说病根未除,作医生的人,是过分的细心,用话来吓病人的。自己又不痛,又不痒,有什么病呢?这样一想,把继续工作的心事,复又决定。过了两天,也不觉得有什么痛苦,不过饭量减少,懒于动作而已。
这日清早起来,刚一醒过来,忽听得听差在外面说,赶快去告诉杨先生,这是一件喜信,他听见了,一定十分快活的。杨杏园听了此话,以为是李冬青到京的信来了,一翻身爬起来,趿着鞋,走到玻璃窗下,掀起一块窗纱,向外看去。只见听差手上拿了一个很漂亮的信封,由外面进来。杨杏园便问道:“是我的信吗?拿进来瞧瞧。”听差送进来,接过来看时,是一个洁白纸面,上面一个犄角,印着几片绿色的叶子,间着两三朵菊花。用红丝格框了一个框子,中间就写着收件人的姓名。
那字写得非常端正秀丽。杨杏园一看,就知道是吴碧波的笔迹。翻过来看时,却是红色印的仿宋字迹。那字道的是:“我们因为彼此情投意合,一个月以前,已经订婚了。近来许多好友,曾问及这一件事。而且许多好友,只认识韵桐或碧波一个人。我们为彼此介绍和诸位朋友见面起见,特定于月之一日,在香山甘露旅馆,洁樽候光。当日并备有长途汽车迎送。诸位好友,均请至西四亚东茶点社齐集,以便登车,务请光临。朱韵桐吴碧波敬启。”杨杏园心想这样好的纸和这样美丽的印刷,我以为要写上些很雅清的小启,不料却是这样平俗的文字。碧波也是之乎者也,常常咬文嚼字的人,何以遇到这样好的机会,不卖弄卖弄呢?正在这时,何剑尘来了电话,也是说接到了这一封帖子。杨杏园便告诉他,这帖子何以用白话写?何剑尘道:“我听到说了,他本来打算做一篇好四六小品的,这位朱女士说,他们的朋友新人物多,若要那种文字,是丢在臭毛坑里三十年不用的东西,恐怕朋友们要笑的。而且他也说了,料得你的佳期,也不过在重阳佳节前后,这一段风流韵事,情愿让给你去干了。”杨杏园在电话里听了,也笑个不止。何剑尘道:“如何?猜中了你的心事不是?”便商量着要不要送喜礼。杨杏园道:“订婚是用不着送礼的。不过我们交情不同,我本可作几首歪诗贺他。既然他跟着夫人转,嫌腐败,我们就买点雅致些的小纪念品得了。我这一向子疲倦极了,不能上街,东西就全由你买。等他结婚的日子,再送礼罢。”何剑尘道:“你身体弱到这样,西山还能去吗?”杨杏园道:“到那天再说罢。”挂上电话,杨杏园拿了那帖子出一会神。心想以情而论,不能不去,刚才不该说再看的话,很是后悔。偏是何剑尘又把这话通知了吴碧波,说是杏园身体弱,你可以劝他,香山不必去了。吴碧波觉得也是,又亲自来见杨杏园说道:“由宫门口到甘露旅馆,上山有半里之遥,若是找不到轿子,恐怕你上去不了,你就不必会罢。”他这样一说,杨杏园觉老友体贴周到,越是要去。说是并没有什么病,应该参与喜事,让精神上愉快愉快。吴碧波道:“你若一定要去,我另雇辆车子接你罢。长途汽车,坐得不舒服。”杨杏园笑道:“那自然是好,但是你未免太破费了。”吴碧波笑道:“那也说不得了。谁教我们的交情很厚呢?”杨杏园见他如此说,更是要去,便认定了必到。可是就在这日晚上,有些发烧。到了次日,烧得厉害,竟睡了大半天的觉。
好在赴香山的日期,只有一天,料着也总不会恰在这个时候,就会生大病的。
晚上要表示无病,还挣扎到报馆里去了。何剑尘等他稿子发完了,就拉他到编辑室隔壁屋子里去,笑嘻嘻的道:“恭喜恭喜,你的红鸾星动了。”说时,在身上掏出一封信,交给他道:“你看看,这是那位史女士托我转致的一封情书,你什么时候能作答呢?”杨杏园接那信封一看,上面写着“烦代交杨杏园先生启史托”。杨杏园倒很为诧异,她为什么有信不直接寄我,要转交过来呢?心里默计着,总不外婚姻问题。在这里看了,是有些不便,就微笑了一笑,揣在身上说道:“又不知道你们弄什么鬼,等我回去看了再说。”何剑尘道:“这可不干我事,人家托了,我不得不交给你。至于信上说的是些什么,我一点不知道。”杨杏园道:“这时我也不和你分辩,让我看了信再作计较。”当时各不言语,杨杏园先自回家,坐在车上一路想着,史女士为什么写信给我呢?答应我的婚姻吗?不能够。无论女子如何解放,没有反先向男子谈判婚姻问题的。拒绝我的婚事吗?也不对。我和我的朋友,只是背地里讨论这件事,并没有谁正式和她提到这一层。我的意思如何,她也不知道,又怎样能无的放矢的来拒绝哩?一路想着到了家,什么事也不管,首先就把这一封信拆开来看。倒是厚厚的有几张信纸。那信道:
杏园先生惠鉴;
在您看到我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了上海了。我这次南下,没有一定的方针,要到哪里去,也不必计划着到哪里去,反正活一天算一天就是了。
原来我的意思,只图报您和李冬青女士的恩惠,别的事情,我是不计较的。
杨杏园劈头看了“我已经到上海了”一句,心里已经是扑通一跳。看到这里,这次南下,却是为着本人,这就很可诧异。我有什么事得罪她,逼得她要南下呢?这倒要看她所举的理由。再向下看时,那信道:
二位对我的恩惠,也不必来说,您二位当然也认为有的。我虽不能象孔夫子所说的话去做,以德报德,但是无论如何,我总不能以怨报德。我既不能以怨报德,我就只有一走了之,是最好的一着。因为先祖母去世以后,我子然一身,就灰心到了极点。我在北京没有家,到别处去,也是没有家,所以我就觉得无论走到哪里去,无非是一个人,走与不走,没有关系。不过因为许多朋友,曾把先生和我,涉及婚姻问题,我为这件事,考量又考量,就决定了等车女士来再说。这话怎样说呢?以先生品学情谊和我来缔婚,我当然无拒绝之余地。但是我仰慕先生,或者有之,先生对我,恐怕谈不到爱情二字。既没有爱情,婚姻从何而起呢?
那信原是八行纸写的。第一二张,还行书带草,写得匀匀的。现在写到这里,字迹更潦草了。字体固然大了许多,墨迹也很淡。下面写得是:
我很不明白李冬青女士的意思,为什么苦苦要促成你我的婚姻。其先我一想,或者李女士疑您待我很好,含有爱情作用,所以这样办。但是无论如何,您和李女士的爱情,也是公开的,我万万赶不上百分之一,她何以这样不解您的意思哩!其后我又想,她或者怜惜我,让我有终身之靠。所以宁可牺牲自己,来帮我的忙。然而这下并救人的行为,我也不大信任。最后我听人说,她立誓要抱独身主义,她落得做个人情,促成你我的婚姻,而且多少有些荐人自代的意思。我原不敢答应这件事。因为您和李女士两方面的关系人都来劝我,我想您两方必然早商量好了的。我有这好的婚姻,倒也不可失之交臂。不料我有一次到贵寓处,听见您和方老先生谈话,您和李女士的情爱,是万万不破裂的,朋友提你我的婚事,乃是多事。您不愿意这件婚事,那已是丝毫不错。但是李女士又何必退后呢?是了,李女士必然疑惑我感谢,我们有缔婚的意思。不过碍着她,不好进行罢了。因此,她特意退出情爱范围,来主持这件事。这正是她爱您之极,不愿您不快活。同时也是成全了我的一生,她却不知这完全出于误会。先生原不曾爱我,我又何曾望嫁先生呢?总而言之,都是为了我,使您和李女士,横生了一种隔阂。由此说来,李女士忽然消极,为的是有我。先生坚决的要李女士到北京来,也为的是有我。我不去,二位的互相误会,恐怕不容易明白。不但不会明白,也许再添些纠缠。我与其费许多唇舌笔墨,来解释这个误会,不如釜底抽薪,先行走开。那末,李女士一到京,听我走了,自然把疑云揭去。先生也不疑心我有所谓了。
杨杏园看到这里,才把一天云雾拨开,情不禁的,将脚一顿道:“她自己完全误会了,还说是我们误会,这不要命吗?”再往下看是:
因为如此,我就在写信的第二日动身南下了。我将我所有的东西,和先祖母所遗留下的东西,一齐变卖,共得一百多元。我得了这个钱,我就可以去找我的归宿之所了。我第一步,是到上海去找我一个远房的叔叔。听说他在一个工厂里管账,我和他找点工作。若是不能,我就设法回云南故乡去,因为那里还有些家长,或者可以给我一点安身之所。不过我有一句题外的话,要告诉先生,我受了一回教训,我决计守独身主义了。不独守独身主义,除了找生活的地方而外,不和一切亲戚朋友来往了。因为我觉得人生在世,不得人的谅解,就不必往来。然而谁又能谅解谁呢?自然,一个十几岁的女子,守独身主义投身到社会上去,是很危险的事,但是我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还有什么危险可怕呢?
杨杏园看到这里,心里未免有些恻然不忍,叹了一口长气道:“聚九州十三县铁,不能铸此大错也。”再看下去是:
既然我不怕死,哪里也可以去。纵然是载途荆棘,我也看成是阳关大道。有一天路走不上前了,我就坦然坐着,等死神降临。所以从此一别,也许三十年五十年后我才死,也许三十天五十天我就死。人总有死的一日,我不必欢迎死神,我也不必苦苦的和死神去抵抗。这就是以后我的下场,请您转告我的朋友罢。大家永久不见了,也不必挂念了。先生对我援助的地方,今生不能报答,若有来生,来生决不忘的。若无来生,就算天下多一个负您的罢了。除函告先生外,并另有一函,将此意告之李冬青女士。言尽于此,望先生前途珍重。
史科莲谨白
杨杏园反复将信看了两三次,越看越心里难过。心想一个十几岁的女子,要子身只影,去飘荡江湖,这岂不是危险万分的事。若是她有些好歹,又是“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一种形势了。我好意助她,倒不料生出种种误会,种下这种恶果。看她这信,竟是很钟情于我的,不知道听了我什么话,愤而出此。我一向梦梦,不知她是很有意于我的,我真负疚良深了。几张信纸,散乱着摊在桌上,他却两手相抄,向后一仰,靠住椅背斜坐了,只是出神。半晌,自言自语的,又叹一口气道:“今生已矣。”这个时候,业已夜深,杨杏园尽管坐着,只觉两只脚冰冷。
冷到极点,也坐不住了,只得上床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