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几个人,这时都正高兴着,玉和突然地叹出一口气来,大家都有些愕然了。就是赵老四拉着胡琴,也听见了,他觉得也是奇怪,猛然地将胡琴停住,却向了玉和望着。玉和见大家都向他愣着,才省悟过来,便笑道:“没有什么关系?我看到济才会唱戏,我想着有些惭愧。”张济才道:“这倒怪了,我会唱戏,你会惭愧,咱们也想抢这两位老板的生意吗?”玉和道:“不是那个意思,我想你们两口子多快乐,我这两口子多别扭,同是一个人,苦乐这样不均,总而言之,还不是有本事无本事之别吗?所以我就跟着叹了一声了。”他说着这话,张济才就无话可说的了,因笑道:“你又要发牢骚。”
桂英本来一手搭在椅子背上,托住了自己的头,微偏着眼睛看济才夫妇唱戏。现在玉和说出这种话来,济才听了不要紧,若让赵老四把这话传了开去,却与自己的面子大有关系,便正色道:“你为什么老说这样的?你不过二十多岁的人,由南混到北,大小衙门都办过事。谈旧学你很不错,谈科学,你还是个工业人才,也尽够了。就因为政局变化了,歇了几个月没就事,这算什么?为了政局没有事的人,全国不下上十万哩,那都是没有本事的人吗?以后别这样发牢骚了,让人听去了,是一桩笑话。”桂英说话时,那双眼睛,不免在赵老四身上看了好几次。赵老四恰是注意到了,心想着我们这白老板,是个有心眼的人,她听了王先生的话,那双眼睛,只管望着我,瞧她这意思,怕我说什么啦。便站起来笑道:“王先生真客气,您都要这样说,我们靠了一把胡琴到处找老板,吃一饱,穿一身,这不算人了。哈哈。”他一面说着,一面在大腿上提起了胡琴袋,将胡琴套上。笑向张济才道:“改日见吧,我还有个地方要去呢。”秋云看玉和那个样子,简直不是心事,若是继续地谈了下去,更会看玉和发牢骚了,便向济才道:“你和王先生出去喝两盅吧,和他解个闷儿。”张济才对于夫人的命令,真是圣旨一般,立刻揣了钱,就和玉和出门。赵老四听说是喝酒去,也想蹭两杯酒喝,慢慢腾腾地走着,和张王二人一同走出门来。走了不多远,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由人力车上下来,正要向一个人家去敲门。那赵老四看到,却丢了张王二人,抢上前去叫道:“林二爷!几时回北平来的?”他笑着答道:“回来两个礼拜了,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就事?”赵老四道:“闲着啦,二爷给我们想点路子吧。”他二人说着话,已经站在一处,看张济才脸上的颜色,却有些不自然,他道:“咱们走这边吧。”
这里正是一个横胡同,张济才拉着玉和,就走向这边来。这林二爷三个字,压到玉和耳朵里来,有好些个熟,这不就是桂英从前一个好朋友吗?看他那样子,很想和济才点个头,因济才偏过脸去,所以中止了,此其一也。其二呢,张济才见了他,心上大为不安,而且拉着自己避开来走,这不是为了我的嫌疑,为着什么?玉和仔细一想,这不成问题,必是这个关系无疑。他不想便罢,一想之后,竟也是在身上,一阵阵冒着热汗。跟在张济才身后,糊里糊涂地,却不知道转了几个弯,走了几段路。张济才笑道:“我们就是这里吧。”玉和抬头一看,这才知道到了酒馆门口了,笑道:“我真要扰两盅吗?”张济才道:“你都到了酒馆门口,难道我还能冤你。你这样说了,我倒要大大地请你一番哩。”说着,他走进酒馆子里去,一迭连声地,就叫找雅座,玉和看他高兴的样子,似乎有些勉强做出来的,这也都看在眼里。
二人要了酒菜,隔了一只桌子角坐着。张济才提起酒壶来,向玉和杯子里斟上了一杯笑道:“老弟,喝!今朝有酒今朝醉,别发牢骚。”玉和用杯子接了酒,点了点头,端起来一饮而尽,用筷子敲着桌沿,吟了袁子才的诗道:“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天河。”张济才望了他道:“你说什么?”玉和笑道:“唱两句儿解闷。我们就这样吃着,不等赵老四吗?”张济才道:“这小子蹭吃蹭喝,我最讨厌这种人了。别理他。”说着,扶起筷子来,将筷子头连连在菜碟子里点了几点,只管叫吃。玉和吃是吃,可是也不能停止问话,笑道:“大概他又贴上那位林二爷了。”张济才很愕然的样子,手捏了酒杯子,待喝不喝的,望了玉和道:“你认得他吗?”玉和很自然的吃酒,筷子挑着碟子里的菜,微微地笑道:“我怎么不认识他?他不是与我有点关系吗?”张济才低了声笑道:“你可别瞎说,他和你会有什么关系?”玉和端起杯子来,将里面大半杯玫瑰酒一饮而尽,笑道:“我们是三角恋爱。”张济才真不料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先看了他一眼,见他脸色自若,便笑道:“就算三角恋爱,他也是个失败的人啦,你还惦记着他?”玉和道:“我才不惦记他呢,你瞧我提过他一次吗?大概你和他很熟吧?”张济才道:“以前听戏,常在戏馆子里会到,点头之交罢了。”玉和笑道:“桂英上了台,他又可以去捧角了。”张济才道:“他事情很忙,新娶了家眷,相处得也很好,他不会像以前那样爱听戏了。”玉和道:“桂英和他,总也算是一个朋友,朋友重上舞台,捧捧场,这也是应尽的义务。”张济才道:“我就决定了你们太太不会请他来捧场。”玉和笑道:“这个,我倒无所谓;登了台唱戏,总是要人捧的。”张济才默然了,他继续地喝了两口酒,又吃了几筷子菜,然后向玉和笑道:“你们太太那天拿了你一封信到我家来,提到了唱戏的事情。我当时真不好说什么?我赞成吧,恐怕你心里难受,不赞成吧,你们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除了这么办,也没有再好的法子。由十二点来,她谈到三点才走,我们也解决不下来这件事情。”
玉和听了这话,不由心里动了一下。那天桂英到张家来,自己不好意思陪伴了来,到了晚上打一个电话给张家,只听说早回去了。却没有说几时走的,到家和桂英谈起,她却是很晚回家。张家到林子实家,只隔一条胡同,不要是那天,也像今天一样,她在路上,遇到了林二爷了吧?心里如此想时,便是一阵脸热,飞上了脸腮。好在自己正喝着酒呢,纵然有些红,这也可以说是酒色,不必去遮掩了。这就笑道:“我们自己,事到临头,也是拿不定主意’那天桂英不但是到你们这里来请教,也去问过别人家去请教过的呢?”张济才道:“我想,她也一定会去找别人的,别人都怎么说呢?大概都是劝她上台的多吧?要不,她不能把这件事决定了。”玉和道:“其实也用不着向人去请教,没有饭吃,肚子会教你去这样办了。”张济才道:“那天我也和她出了两个主意,第一呢,就是你两口子,住在岳家,先别搬出来,总还要王白两家合起来做事。当日你太太不唱戏了,以为行头没有用处,全交给了你们外老太太,于今知道这东西值钱了,可是你要是不跟外老太太合作的话,她未必肯把行头全给你们吧?第二呢,你太太当年唱戏,北平地面熟人太多,还是给人打招呼呢,不打招呼呢?我劝她先到天津去唱。今天这两层办法,她全赞成了。”玉和端起杯子来,放在嘴唇边碰了两下,微微抿了一口,又停了一会,才放下酒杯子来,叹了一口气道:“既然是让她出来唱戏,我还挣什么硬气?要什么面子?凡事都由她去做主吧。”张济才看他这个样子,也是觉得可怜,便向他杯子里斟了一杯酒,笑道:“我们先喝酒,别说这些了。”他放下酒壶,将酒杯立刻举了高过鼻尖,向玉和望了道:“喝!一醉解千愁。”玉和也就跟着举起杯子来,笑道:“我也想破了,喝!”他端起杯子来,就一口喝干,而且向张济才照了一照杯。张济才向来就贪两口酒,今天又是和玉和解闷来着,更不能随便了事,因之二人吃一壶添一壶地,二人差不多喝过了一斤多酒,还是玉和觉得脸上狂热得难受,就向济才道:“酒够了,别喝得太醉了,回去撒酒疯。”张济才手按了酒杯笑道:“你既然说酒够了,咱们不是外人,我也不勉强你再喝,可是……”说着哈哈一笑道:“别管怎么着,你可不能撒酒疯。我是请你出来解解闷儿的,结果,倒弄成我调唆是非出来了。”
玉和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晃动,两手按住了桌沿,只觉两只脚虚飘飘地,好像自己是站在棉絮上,四周都是摇动的,自己有倒下去的可能。于是手扶了桌子,又坐下来,摇了两摇头,笑道:“糟了!我醉了。”张济才也是向来没有看到过玉和喝过这些酒,他说醉了,不会是假话,这便笑道:“这可是我的不是,怎么老灌酒你喝,这样吧,你别吃饭,叫伙计们切盘水果来吃。”玉和手扶了桌沿坐着,没有做声,定了神,微闭了眼睛。停了一会,慢慢地站了起来道:“都不用了,叫一辆车子拉我回去睡觉罢。”张济才心想:这可糟了,是我不该劝他喝酒。把他灌醉了。笑道:“你真醉了,别在车子上栽了下来,雇辆汽车送你回去吧。”他于是叫伙计打电话叫了一辆汽车来,付会了酒钱,亲自同车送玉和回家。
他们到白家时,桂英还没有回来,张济才少不得将玉和送了进去,就对朱氏说:“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二人谈得高兴,他多喝了两盅。”朱氏对于这位姑爷,就是那么一回事,喝醉了回来,那是太高兴了,回来了,让他躺着也就完了,也只泛泛地和张济才道了声劳驾。张济才料着这位岳老太太对于这位姑爷,不会怎样地留意,也不敢多坐,立刻坐了汽车回家,把桂英送来。当她回家进房时,玉和鞋子也未曾脱,和衣躺在床上。满屋子都是酒气,床面前放了一个痰盂,里里外外,全是呕吐的脏东西。桂英叫了两声玉和,他紧闭了双眼,在床上躺着,却未曾答应,桂英连忙将毛孩子放在摇篮里,舀了一盆温水来,拧了一把毛巾,替玉和擦了一把脸,然后将痰盂子捧出去倒了,把地扫了,点了两根安息香,放在小花瓶子里。这才坐到床面前,将玉和的额角和手心,都摸了一遍,觉得他并没有什么烧热,实在是喝醉了,这就放了心。
玉和这一场大睡,却睡得时间不少,直到吃过晚饭以后,才翻了一个身,那时,桂英要招呼醉人,也要看着小孩子,手上拿了一本书,靠了床栏杆坐着看。一只脚伸在摇篮的推轮上,将摇篮待推不推地,正把手上的小说书看得入味。却听到玉和口里咿唔了一阵,忽然叫起来道:“什么林二爷林三爷,不过是捧角的罢了。他别撞着我!”说毕,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桂英猛听到他说出这句话,便以为他醒过来了。及至他又翻了个身时,便不说什么了,连忙推着他的身体问道:“你说什么?”玉和睡得正熟,却未曾答应。桂英两手按在床褥上,望着玉和的脸不由得发了呆,心里这就想着,他何以忽然提到了林子实,莫非今天喝酒的时候,张济才和他提到了林子实来着吗?自己和林子实,早是恩断义绝,毫无来往,济才为什么提到他?他为了唱戏这个问题,夫妻之间,正不免发生了一点裂痕,再要有人加上两句闲话,挑动彼此的是非,那将来的感情,就不可以形容,势非决裂不可!这样看起来,自己还是不唱戏罢,没有饭吃事小,丧失夫妻的感情事大,等他醒过来,我就这样斩钉截铁地给他说明白着就是了。桂英是这样地想着,两手撑住了床,望了玉和的脸,只管发呆。
正在这时,却听到大福在院子里叫起来道:“大姑奶奶在家吗?”桂英听他的声音,来的是那样猛烈,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立刻跑出屋子来,向他问道:“叫我……”这一句话还不曾问完,却看到桌子上放了一个大包袱。包袱不曾包得完全,在包袱缝里,露出一只花衣裳的襟角来,这分明是戏衣,却不知他从何处得来的。便问道:“这是行头,哪里来的?”大福道:“是你的行头呀!过年的时候,债逼得很紧,一刻儿外面挪不动钱,我想家里放着你那些行头,放着也是白放着,不如把它当了,挪出几个钱来。因为这样,所以拿出去,一共当了一百多块钱。你说要唱戏了,我不知道是真是假,所以麻麻糊糊地,就没有敢做声,这两天听到你说唱戏的话,一天比一天见真,我想这行头实在不能再耽搁了,只得跑到外面去,东拉西扯,凑了一百多块钱,把你的行头全赎出来了。你瞧我做事怎么样,总算对得住你吧?”桂英倒不料他不声不响地,却花了这一笔下去。听他说的话看他的情形,这事却不会假,因向大福道:“这行头你是赎出来了,你现在要我拿出这笔钱来,我可拿不出来。”大福道:“只要你唱戏,还怕你还不出这笔钱来吗?”桂英听了这话,自己未免愣住了,许久的时候,才向他点了一个头道:“那么,倒要多谢你的好意思。”大福看到桂英淡淡的样子,以为是不高兴他把行头当去了,就笑道:“你别不高兴,所有当去了的行头,现在都赎出来了,你要唱戏,反正误不了你的事也就得了。”桂英微笑着,也没有把这话加可否,大福不知道桂英是何用意,背着包袱进去了。
桂英依然走回房来,坐在床前,因为小孩子哇哇地哭着,这却把玉和惊醒过来了。他睁眼一看,屋子里电灯亮着,这就向桂英道:“了不得,我这一场觉,睡的时候不少,天都黑了。”桂英微笑道:“对不住,孩子把你吵醒了。”玉和揉着眼睛,踏了鞋子下床,就拖了洗脸架上的手巾头擦了两把嘴,微笑道:“到了这般时候,我还不该起来吗?”桂英一面和他说话,一面哄着孩子在怀里吃乳。笑道:“你也是饿醒了。”玉和伸了一个懒腰,坐在对面椅子上,头靠了墙,微笑道:“我还没有醒过来呢。”说着又打两个呵欠道:“你好久没有给孩子奶吃吗?我睡过去了,是一切都不知道。”桂英道:“我看你醉得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自己也像醉了一样,只管向你呆呆地看着。”玉和笑道:“和张三爷三言两语地说得高兴了,不觉就多喝了两杯。其实也不是怎么的大醉,只怪我的酒量小,太禁不起事罢了。”桂英默然着,用手摸摸孩子的头发,又扶起小孩子的小手,在鼻子尖上闻闻。这时,她的脸当然是看着小孩子,就不朝着玉和。许久,她就低了头问道:“张三爷请你吃饭的时候,和你说了一些什么事情来着?”玉和道:“并没说些什么。”桂英道:“难道你两个人,吃了个不抬头,就没有说一句什么话吗?”玉和道:“说是说了一些闲话,东一句,西一句,说的一点次序没有,过了身,我也就忘了。”桂英道:“提到了我唱戏的这件事上来没有?”玉和道:“他不是怕我发牢骚,要我去喝酒解闷的吗?哪还能够提到唱戏的事?”桂英道:“真的,一个字都没有提到吗?”她说着这话,把头低下去,牵起小孩子的手在鼻子上闻着。玉和道:“既然不愿意提到这件事,当然就一个字也不提。”桂英明知玉和济才那一番谈话,不但是会提到唱戏这个问题,恐怕一定提到了林子实。要不然,他睡梦里何以会说到什么林二爷林三爷哩?桂英心里想着,自然也就是不住地低头去想着。
玉和向她看了许久,已经知道她心中那一番为难的样子。便道:“事到于今,你不必三心二意,预备去唱戏就是了,关于这一点,我决计不反对,你放心就是了。”桂英道:“真是的,现在我也闹得势成骑虎,不唱戏也不行了。你总可以知道,戏馆子里,那个田宝三,他来找了我好几趟。你看大福,他也把当的许多行头也赎出来了。假使我不唱戏,他们都得和我找麻烦。所以有些事,我也径自去筹划着,并没有来告诉你的原因……”玉和笑道:“我很明白,用不着你来解释,其实你告诉我,那也是白告诉,对于唱戏的事我是完全不懂。”桂英听着玉和的话音,简直是毫不介意,就是看他的颜色,也好像很坦然的,似乎不是作伪的,梦里的话,也只好不去追究了。在玉和这面,他又有他的一番思想,听得桂英说,有些事,她已经筹划过了,那么,那天到济才家所剩余的工夫,一定也是到别处去筹划唱戏的事,她虽然不会公开说出来,事情是可想而知。无非筹划赎行头,要人在打泡的日子捧场,假使她是到天津去唱戏的话,必定是找人写介绍信。一个唱戏的人,这都是免不了的行动,假使自己要干涉她的话,她只好不唱戏了。玉和既然如此想着,他也只好一横心,一切不管。假使桂英一个月能挣几百块钱,那就忍耐着周年半载后等手边有了现款,再做计较。于是他就决定了态度,只是笑嘻嘻地对桂英掩盖他那不愿意和难为情。这天晚上,随便谈了一些话,也就算了。
到了次日,还不曾吃午饭,桂英就说,要去找一找田宝三,自己到天津去唱戏,是不是能叫座,可没有把握,总得叫他大大地鼓吹。玉和听说,也没有置可否。一会儿工夫,朱氏却把桂英叫去咕哝了许久。玉和一想,这明明是避着我的事了。桂英走后,他又想起,那天她初次到济才家商量这事,三点钟就走了,然而她却是一整天都在外边,还有几个钟头,究竟是干什么去了?她有了唱戏的思想,就有了唱戏的活动,为了金钱,为了衣食,这是没有法子去过问的了。就是那个林二爷……嘻!不必想了,玉和一人坐在屋子里想的时候,竟会叹出了一口气,想到昨日喝酒,昏昏沉沉地睡过了一天,也不发愁,也不着急,那多么好,酒真是一样解闷的东西。于是伸手在身上掏了一掏,约莫有四五吊铜子票,这且不要白过了今天,还去买一点酒来喝吧。于是拿了一只盛果子露的小瓶子,走到街口上去,买了二十个铜子的白干,四个铜子的大花生,一路拿了回来。回到房里,将白干倒在茶杯子里,花生堆在桌子上,剥几个花生,便喝一口酒。大清早的起来,没有吃一点东西下肚去,倒喝上一肚子空心酒,因之满腔热烘烘地,却有些不大好受。看看杯子里,还有一口酒,咕嘟一声,将酒喝了下去,回头看到身后便是床,向后一转,倒上床去就睡了下来。床前的茶几上,正放着两份小报,于是将枕头叠得高高地,两手捧了一份小报,一行一行地看着。但是自己心里有些忐忑不定,眼睛看着报上的字,也是像整群的蚂蚁簇拥着一处一样,不但是看不出来报上所说的是什么?看得久了,眼睛反而是昏花起来,于是放下报,闭上眼睛养神。这一养神,人就睡了过去,直到下午三点方才醒过来。
醒过来之后,却见桂英正换长衣,似乎刚由外面回来呢。桂英看他翻一个身,睁了双眼,便道:“这可了不得,茶杯里,茶碟子里,全闹得酒气熏天,椅子上,地板上,全是花生壳,你这是怎么了?”玉和两手撑着床,慢慢地坐了起来,笑着向满屋子里看了一下,便笑道:“真对不住,我一个人在家里无聊得很,喝着喝着,就不觉睡了。不要紧,扫地是我的事,由我来打扫干净吧。”他说着话,脚伸下床来,就踏了鞋,满屋子去寻找。桂英两手搀了他,让他依然在椅子上坐下,笑道:“笑话了,你弄脏了屋子归你扫,我弄脏了屋子归我扫,若是第三个人进得屋子弄脏了,那该归谁扫?”玉和道:“从此以后,你是挣钱的人了。”桂英道:“快别说这话,难道我挣钱,就该罚你在家里做这些事不成?”玉和笑道:“不是那样说,你出去做事,回来又要你做事,我心上也有些过不去。”桂英笑道:“无论怎样苦,反正也比在乡下的时候,春碓推磨强得多呀。”说到了这里,玉和一笑,她就无可说的了。偶然一看桌上的钟,却是三点多了,心想:这一觉睡的时候不少,一餐午饭,就是这样的睡掉了。提起来,大福为人,未免可恶,知道我在家里,为什么不叫起我来吃午饭?这样想着,坐在床上,只管低了头望着地板。
桂英却是不声不响地,已经把屋子收拾干净,她因忙着一阵,仿佛身上出了一些汗。看到洗脸架上,还有一盆干净水,于是卷了两只袖子,两手扯下手巾,按到水盆里去,两只眼睛就只管向架子上一方镜子里面看着,玉和见她镜子里的面孔,未免尖削了一点,因之眼眶子大了起来,两个颧骨,也微微拱起。因之叹了一口气道:“为谁憔悴为谁容?”这一句话,在一部新编的戏词里,却是用过,桂英很明白他的意思,向着镜子里点头道:“你借着文章发牢骚,有时我也懂得的。你问这话,难道不明白我都是为着谁吗?”玉和笑道:“我怎么不明白?我正是为你这样叹着气。”桂英道:“不然,这一句话,应当在你待我不好的时候,我反问着你,怎么倒要你来问我呢?老实说,我早已就有后悔的心事了,觉得不该要唱戏,可是到了现在,车成马就,全退不回来了。”玉和摇着手道:“快不要说这话,你要说这话,倒好像我有什么从中拦阻的意思似的,那不是有心让你进退两难吗?”桂英听了他这话,虽然还想说什么,然而观察他的意思,已经是十分的委曲求全,心里头也就不忍再说了。玉和也将冷手巾擦了一把脸,又倒了一杯凉茶漱了口,对着镜子,牵牵衣领,微笑道:“睡觉睡大发了,把午饭耽误了,我出去吃个小馆儿去。”桂英道:“你身上带着有钱吗?”玉和也不曾答应她的话,已经是走将出去了。
玉和一路走着,一路心里默想着大福和岳母,都可恶,明知道我没有吃饭在家里躺着,他们并不叫我吃饭。桂英去唱戏也好,她挣来的钱,是可以让我听便使用的,至少每天吃两餐饭是不至受气的了。至于心里所放不下的一切事情,那总是男子多疑了。请问有几个女人,能够像她那样和丈夫同甘苦呢?不要去想那些了,还是上街找点东西吃。人到了这个时候,只有自己安慰自己。心里想着,已经到了街口,顺步走进一家小饭馆,本来想吃碗炒饭也就算了。刚一落座,伙计送上杯筷来,顺便问道:“喝酒吗?”玉和道:“也好,四两白干,炒一碟牛肉丝。”一会儿酒菜摆上来,玉和一个人,坐在一间小雅座里,又慢慢地想着心事,觉得这个社会,只有金钱是好东西,没有钱便有天大的本事,也要受人家的气。好!我还是让媳妇去唱戏,她有了钱,我自然有办法,别的何必去管。他如此想着,就不住地斟酒喝,不知不觉之间,把四两白干,喝了个干净。宿酒未醒,又加上了新酒,心里更是昏沉沉的了。这样一来,倒不敢吃饭,下了碗馄饨吃,便回家去。也不知桂英抱着孩子到哪里去了,房子里静悄悄地,正好睡觉。于是摸上床去又睡了。这一天,只两顿酒,两场睡,便混了过去。
到了次日上午,他回想过来,这倒是个办法,长日迢迢,只有在醉中度过去为妙。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也不告诉别个,自己便悄悄地买了一茶杯白干回来,拿到桌上来喝。朱氏见玉和两三天都喝得醉醺醺地,倒有些奇怪,便问道:“怎么啦?姑爷!这两天你倒喝上了。”桂英正坐在玉和的对面,心里这就想着:我且看你是怎样地答复?玉和不慌不忙,端起杯子来,抿了一口酒,却笑道:“我这是喝药,不是喝酒。我有个朋友,是当大夫的,他说我寒气重,让我常喝酒呢。”朱氏道:“四月天气了,还会有什么寒气?”玉和也不加以辩正,只管微笑着喝下去。等他酒喝足了,桌上的菜也光了,大家也下桌了。玉和倒不在乎,盛了一碗饭,将各碗里的残汤剩汁,都倒在饭里,也不用菜,连汤带饭,一口气就吃完了。桂英在一旁看到,心里很是不过意,走回房来,又见他枕头叠得高高地,在床上睡了。这就向床上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天天喝醉了就来睡。”玉和微笑道:“大长天日子,一点事没有,怎混得过去?喝几两酒,床上一躺,花钱不多,足够舒服的了。有两句现成的诗,只要改一个字,我就用着了。我是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从这天起,假使每顿饭给我四两白干,一包大花生,就是这样到死,我也不想别的了。”桂英明知道他是发牢骚的话,可是自己却不能用什么话去安慰他,只好向他笑一笑了事。而且这几天,桂英天天都要出去接洽登台的事情,关于家里的情形,也不能一一去过问,玉和既是喝了酒就大睡一场,这分明是对外事也是概不过问,让他在家里清静几天也好,等自己登台以后,再来劝劝他,也就是了。
这样一连三四日,玉和都是喝了酒便在家里睡觉,并没有出大门一步。桂英回得家来,只和他说些闲话,并不把接洽着唱戏的事去告诉玉和。这并不是有什么心事要瞒住了玉和,这是她想着,对于唱戏这个问题,他是不愿意听的,将不愿意的事,强迫他听,那不是一件痛苦的事吗?她如此想着,自然以为是对的。可是这件事在玉和,却又更引着以为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