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玉和因老科长逼迫得厉害,桌上的那张表格,还铺得整整齐齐地,摆在座位面前,除非老科长那目力较差的人,有些看不清楚,否则低头一看,便一行一行的数目,一览无余。这就一面站起身来,笑着向科长陪话。将手由身后翻过去,一把便将那表格抓到手里,捏成一个纸团,向袋里一揣。低声道:“这并不是公事,是我私人的一篇账目。”
科长见他红了脸,有些哭笑不得的神气,于是两手向额上一举,把那副大脚眼镜,取了下来,在衣袋里取出眼镜盒子装着,咔的一声,把盒子关着,正了颜色向玉和道:“无论有无公事可办,你总不能在公事桌上算私账。我可麻糊过去,可是让司长总长知道了,连我是一块儿要怪下来的,到了那个时候,我倒要受你的连累,我就是不怪你,你心上也过不去吧?”在机关里,下一级的人,对于上一级的人,就如子弟对于父兄一样。老科长这样照着情理说话,总是十二分地客气,玉和还敢说些什么,只有红了脸低着头,挺直了身子,静受他的教训而已。
老科长还要说什么时,只听得窗户外面茶房喊着总长到,本来这屋子里谈话声音,就因科长一怒而停息。再加上这“总长到”三个字传到耳朵里面来,就把空气里的音波完全停顿了,那科长脸上,怒容是没有了,就祭神如神在的,把面孔庄重起来,然后在衣架上取下了马褂,在身上套着,在抽屉里拿出两件公事,校对一番,自到总长室回公事去了。科里的人,这就都向玉和做个鬼脸子,有的就轻轻地问他,究竟说的是什么账?玉和如何好说出来,只是微笑而已。
到了下衙门,匆匆地便走,回到公寓的时候,自己一人在屋子里坐着发闷,心里便想着,科长对我,总算顾全体面的,他真板起面孔,说几句官话,记上一大过,那又有他的什么法子。不过向来是没有受过申斥的,今天忽然受了这种教训,却说不出来心里有一种怎样不安的感觉?至低的限度,在科长面前,是不能维持信用的了。假使他见总长的时候,把这话随便地说一句,自己的位置,就不能保。不过科长是个忠厚人,或者不至于。虽然是个忠厚人,在气头上偶然说一两句,又有何不可!他坐在屋子里,颠三倒四地想着,总觉今天的事,有些不妥。与其这样,不如打一个电话到科长家里去,和他表示歉意,看他说些什么?于是就走到前面电话室里,向科长家里打电话。随手摘下耳机子,报告了电话号码。
那边接着电话,问找谁。玉和对了电话机,就半蹲了身子下去,做一个鞠躬的样子,然后笑道:“是我,请科长说话。”那边问道:“什么?请科长说话。”玉和道:“是!请科长说话。”那边笑道:“吓!你不要打哈哈了,你不是玉和吗?到我们家找科长来了。”玉和这才省悟过来,笑道:“哦!你是济才大哥吗?你瞧,我是和科长家里打电话的,也不知道怎么着,报了你家里的电话号码。”济才哈哈大笑道:“还亏你说出口啦,这几天,你总是这样魂不守舍。你找科长什么事,要借钱吗?”玉和叹了口气道:“还提借钱啦!我捣了个乱子了。”济才道:“什么事?到我们这儿来谈谈吧。”玉和道:“我身体不大好,想睡得很,你没事,倒可以到我这里来谈谈。”张济才想了一想,便道:“好吧,回头我就来。”玉和挂上电话自己笑着回房去了。心想,我这是怎么了,总是这么神魂颠倒,这样下去,事情干不成了。
于是自己强自镇定,将小书架子上的两本书,翻出来看看。然而也只看了三四行便觉得满纸字迹乱跑,看第一行,却看到第三行去,看三行时,却又看到第六七行去,连字迹都看不出来,慢说是分清句读了,为了这个,他只好放下书不去看,倒在床上,慢慢去想着心事。因为日里用脑过度,头一沾枕之后,慢慢地就睡过去了。
他睡不多久的时候,恰是张济才到来,一推房门,见他躺在床上,记着刚才还在通电话,当然是睡觉不久,且不去惊动他,坐下来抽一支烟卷。桌上那本小说,书页前面,有许多肖像,就翻着看了几页。正这样看着,却听到玉和在床上说起话来,他道:“婚事还没有起头,就让钱逼得人要死,娶亲娶亲……”以下的话,就很含糊听不清楚了。
张济才还以为他是和自己说话,正留心听着。现在算听明白了,敢情他还是在说梦话。便笑道:“这个人不得了,真让白桂英给他迷住了。”便喊道:“玉和玉和,你怎么啦?”玉和一个翻身坐起,揉着眼睛问道:“你几时来的?”张济才笑道:“我也不知道你这个人,是几百辈子没有见过女人,现在就为了桂英答应了你的婚事,七字没见勾,八字没见撇,你就这样掉了魂一样。”
玉和被他说得脸上红了一阵,然后下了床来。玉和倒了一杯茶,抱了被子角,向他对坐着,用右手一个手指,蘸了滴在桌上的剩茶,只管画着圈圈。许久,才道:“我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我一听到说,要我筹划两千块钱的礼金,我想想一点路子没有,我就发急起来。我也明知道不见得马上就要用。可是我一想起来就只管发愁。她今天没有给你电话吗?”张济才笑道:“她是谁?哪儿就够上是叫她了。”玉和笑道:“人家心里难受,你不帮忙罢了,还要开玩笑。”张济才道:“你以为娶媳妇是买东西吗?有了钱,东西就到手了。至少还有三月两月哩。”玉和道:“现在没钱,两三个月后,也不见得有钱。”张济才见他那样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宽慰了他一顿,说是只管慢慢地筹款,万一筹不到,自然会替他想法子。玉和觉得除了这样子办,也没有别的法子,勉强笑着和他说话,留了张济才吃过晚饭而别。晚上也不愿出门,早早地就睡了。
次日清晨,还不曾起来,就听得窗户外面有人问茶房道:“王先生还没有起来吗?”玉和一听是桂英的声音,连连答应道:“起来了,起来了。”桂英推门进来,见他穿了短小的衬衣衬裤站在床前穿衣服,就微笑了一笑,掉过脸去,看墙上挂的一张山水画。玉和匆匆地将衣服穿好了,便笑道:“我们也不是外人,你干吗躲着我?”桂英掉过脸来向他脸上看了一看,笑道:“你瞧几天的工夫,瘦得眼睛都落下去两个坑了。”她说着话时,将她那件墨绿色白花绸里子的夹斗篷,放在他的床上,看到他的薄被,抖乱着的,就给他叠好,又将被单牵扯一番,用手抹平了皱纹,玉和在洗脸架子边洗着脸,回过头来看到,便笑道:“呵呵,这可不敢当!”桂英笑道:“你瞧,你应该受罚才对,刚才你说不是外人,这会子我跟你叠被,你又说是不敢当。”玉和笑道:“这也就因为你很有些避嫌疑,所以,我也就客气起来,若是你不避嫌疑,我也就不客气了。”
说话时,茶房送进茶来,玉和先将温水壶里的热水涮了涮茶杯,然后斟了一杯茶,送到桂英手里。见她穿了一件银花点子缎旗袍,便将眼光由下向上一溜,直看到她的头发上去。桂英抿嘴微笑着,只喝着那茶。等玉和自己也倒茶喝,却笑着一伸杯子道:“哪!给你。”玉和接了忙斟上这杯,又递了过来,桂英摆摆手道:“你自己喝吧。”
玉和见她两手撑了床,半侧了身子坐着的。也就背靠了桌子喝着茶,望了桂英微笑。桂英道:“张大个儿告诉我,你很着急,急出病来了。现在你总是笑嘻嘻地,一点发急的样子也没有呀。”玉和道:“你来了,我就不发急了,也不发愁了。”桂英道:“不发愁,不发急,为了什么缘故,就为着周身上下,把我看个够吧?”玉和笑道:“你要是怕我看,为什么穿这样好的衣服来呢?”桂英笑道:“你不要为这个发急,我唱戏的时候,穿这样好的衣服,将来我一样地能穿蓝布大褂。”玉和笑道:“你多心了,我是看着你好看,所以多看你几眼。哟!我这话说得粗鲁一点你不生气吗?”桂英听了这话,要伸手伸个懒腰,身子撑不住,就向后一倒。玉和的心里,这时起了一个奇异的思想,自己的床,向来没有妇女坐过,现在可开始了。
玉和正在笑呢,桂英翻身坐了起来,笑向他道:“现在你觉得心里开畅得多吗?”玉和笑着点点头,桂英抬起手上的表看了一看,笑道:“那么,你好好上衙门去办公,不要胡思乱想了。钱的事,不要紧。只要我愿意,你就一个不拿出来,他们也没有你的法子。我要走了。”玉和道:“你就为了要我好好地上衙门办公,这才来看我的吗?”桂英笑道:“你不是身子不大好吗?我来看看你好了没有?”玉和道:“这就对了,你因我身体不好来看我的,我身体刚好些了,你又要我去办公。倒显着你不是看病来了,你是催我办公来了,时候还早着呢,买一点儿点心来吃,再谈一会儿吧,我们那里办公,就是这么一回事,画个到就得了,早到是在那里坐着,晚到也是在那里坐着。”桂英听他说得那样轻松无事,自然也就不便勉强他去上衙门。笑道:“这是你诚心要请客,我就让你请吧。”
玉和只要她不走,又可以多坐多谈一会儿,令人说不出来的有一种怎样好的快感,立刻拿了一块钱出来,叫茶房去买点心,索性在靠近床前的椅子上坐着笑嘻嘻地和桂英谈话。茶房买了点心回来,一发换了一壶茶叶,二人隔了一个桌子角坐着,喝着茶吃着点心,低声细谈。公寓里的茶房,不经房客叫唤,是不敢走进来的,当进来时,必定看到他两人笑容满颊。
这种形状,当局人是不知道的,必定要到事后,才会有那甜蜜的回忆。这时玉和同桂英,只能说些不相干的闲话,玉和说得有劲的时候,桂英听得人趣低了头,两手折叠了一张包点心的纸,扬着一双眉峰,只管微笑着。当桂英说得有趣,玉和听得入神,又是用指蘸了剩茶在桌面,画了圈圈。这话越说越长,茶也加上过好几回水。可是玉和依然继续地说下去,并不知道到了什么时间。还是桂英想到关于时间的别一桩事情上去,扭转手背一看手表,已经快到十一点钟了。便将玉和推了一推道:“到现在,你还不该去上衙门吗?我们谈话的时间,也就谈得可以了。”玉和握了她的手,伸头看着手表。笑道:“糟了,今天上午,算是误卯了。这个时候就是跑了去,也到了散值的时间了。”桂英正色道:“误了卯不要紧吗?”玉和道:“误卯多了,那是与饭碗有关系,至于一回两回,谁也难免。而且我向来不误卯,今天偶然误上一回,这倒也不足为奇。”桂英笑道:“既然是不要紧的,那你就更不用慌,我们一块儿吃午饭去,索性到了下午,你从从容容地去上衙门。”玉和因为有几天不和桂英在一处谈话,二人是越过越亲密,也就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下和她一路去吃午饭。
二人一味地厮混,由公寓里混到饭馆子里,直到下午一点多钟,方才分手。
玉和满心欢喜地到交通部来上值,当他到了科里时,有两三个同事先到,都问他早上为什么不来?玉和道:“哪个没有误卯过呀,我偶然误了一回卯,这也很不算什么,追问我干吗?”一个年老些的同事,走近一步,向他很诚恳地道:“你若是有脚路的话,赶快在总长那里想点法子罢。天下真有这样巧的事,昨天科长交给你办的一件公事,今天总长要调卷看。科长因为你没有来,自己打开抽屉来找了一遍。等到把那公事翻出来,还是原来的底稿,你一个字也不曾改动,他很生气。把你昨日的旧账,今天的新账,合拢在一处,都告诉了司长。司长为了卸除责任起见,对于总长,当然也是一本奏上。恐怕不能毫无问题吧?”
玉和听了这话,忽然想起抽屉里有一本《三民主义》,立刻扯开抽屉看时,卷的报纸透开着,书却不见了。马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羞又急,脊梁上汗如雨下。不多大一会儿,科长来了,玉和情不自禁,由本位站了起来。那科长对他并不理会,取下头上的呢帽,听差走向前接过去了。自脱了身上的马褂,挂在自己位子边一个挂墙衣钩上。立刻在身上取出大脚眼镜戴上,就把抽屉里的公事取出几件,随便翻看。玉和站在自己位子边,手扶了桌子,只管发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自己犹豫了好久,觉得这不是害臊害怕的问题,稍微松劲,自己的饭碗,就要打破了。而且还不止打破饭碗而已。只得硬了头皮,走到科长身边,低声叫了一声科长。
老科长先抬着眼将眼光由眼镜框子的上面,斜看了他一眼,然后将桌面上几件公事归理到一处,眼镜并不取下,两脚让它夹了两太阳穴,却把镜子送到额顶上戴着。这才站了起来,望着玉和道:“下午你倒来了?”玉和微微退后一步,垂了两手站定。低声道:“因为上午头痛,不能起床,所以没有来。”科长将两只手拢了袖子,向胸前一捧,正了颜色向他道:“年轻人在外做事,无论在哪一界混,都应当守着规矩。在政界里做事,有一层层的官箴,更是胡来不得一步。就是做了大总统,也还要受参众两院的拘束呢。”玉和没什么可说,科长说一句,他就答应一个是。科长望着他,停了一停。然后道:“你何曾头痛,分明是私事,就是有私事不能来,也可以打个电话告诉我。昨天下午,你一来,我就把一份京汉路的公事给你,大概你看也不曾看。公事当天不办,这也是常有的事,但是也当看看公事内容如何,是不是可以放下的。你知道昨天那件公事没有办,误了多大的事。我们虽相处有日,但是到了这种情形之下,我也没有法子顾全你了。总长今天上午到了,很生气,传见你,你又没来。我再三地说,才这样办。总长交条谕下来了,你去看罢。”说着,打开抽屉,拿出一张字条,交给玉和。他看时,那字条上写着有杯口大的字两行,竟是总长的亲笔。上写着:
路政司第三科主事王玉和,自即日起,毋庸到部,听候另行任用。
年月日总长吴
他在看条谕的时候,老科长在那里解释着道:“这总算二十四分地给面子了。”玉和将一张脸,红得过了耳朵后面,捧了那条谕,说不出话来,抖颤得那纸条瑟瑟做声。老科长看了他那丧魂失魄的样子,便用很和缓的声音对他道:“你也不必着急,好在这条谕上的话,却是很活动。”说着,却在抽屉里取出一个白纸卷儿,手哆哆嗦嗦地举着交给他道:“这种小说,你为什么带到部里来看?我成全你这事没有举发,回去把这书烧了。你懂吗?”说着向他很快地看了一眼,玉和心里明白,这就是那本《三民主义》。心里如释重负之下,觉得老科长总算手下留情,接过书来,鞠了个躬,谢谢,不能再有什么话说,只得走回自己位子上去坐着。
看看科里的同事,都把眼睛望着自己,各人的眉头子,都是些皱起来。不知道人家是怜惜,或者是怕受连累,然而这件事大家都知道的,是很明了的了。在这样十目所视的情形之下,自己可有些坐不安身,只得站了起来,向科长道:“那么,我可以走了。”科长站起身来,向他点着头,还放出笑容来道:“好吧,你请便,我们后会有期。”玉和又和同科的各位同事,遥遥地点了个头,算是告别的意思。可是走出门去,头上凉习习的,没有戴帽子,又复回身转来。因为怕人家误会,一进门,就嚷道:“我是拿帽子的。”伸手在墙的挂钩上,摘了帽子,就向头上戴着。本科的茶房叫起来道:“那是科长的。”玉和越急了要走,倒越有纠缠,便笑着取下帽子,交给科长。老科长正在看公事,他忽然送了一顶帽子过来,这倒有些莫名其妙。那茶房在别的挂钩上,将玉和的帽子取下,交给了他。老科长正要起身问玉和话,他已戴上帽子走出去了。科里的人,却哈哈一阵大笑。
玉和走到窗户外,听到屋里这种笑声,心想,他们真是势利眼,我在这科里的时候,因为比较地能办事,大家对我都很客气。我一把事情丢了,调过脸来,大家就笑我。本来就觉得,书的事情,既没有举发,总长有些罚得过于严,心里很是不平。现在同事又是这样地讥笑,更是愤恨,走回公寓去,掩了房门,就倒在床上躺着。心想,事情丢了不要紧,恐怕婚事也要受很大的阻碍,以前有在交通部做官的这块招牌,多少还可以令人受听。于今差事丢了,成了个无业的游民,平常的人家,也未必肯给姑娘,现在想讨一个有名的女伶,那如何能够?这事算是一了百了,全盘皆输了。
这样地躺在床上,只管懒于起来,便是天色昏黑了,屋里的电灯也懒去开亮,躺在床上,除了想心事,便是听公寓里的人,左右前后说闲话,最后听到隔壁屋子里两个人闲谈,一个道:“你家里又来了快信了,又是催钱吧?”一个道:“可不是?我真后悔,不应讨老婆,每月发了薪水,什么事都得放下,第一件,就是寄钱回家给太太。我们在外面混小差事,奴颜婢膝,送往迎来,受尽了肮脏气,每月混百十块钱,吃不能吃好的,穿不能穿好的。一切都凑付,可是太太坐在家里,什么不管,只知道每月写信来要钱,日子迟了,信上就要发牢骚,总疑丈夫在外有什么不正当的行为。每月寄钱回去,另外还要说上许多道歉的话,我不明白,男子们怎么天生成这一副贱骨头,女太太又凭着什么,吃丈夫的,穿丈夫的,还要干涉丈夫的行为。我来仿时髦人物,喊句口号,被压迫的丈夫们联合起来,打倒封建余孽’专制魔王的太太们。”那一个人听说,就哈哈大笑道:“瞧你这股怨气冲天。其实你这问题,很容易解决,你不会有钱自己花吗?不理会家庭,也不写信回去,来了信,塞到字纸篓里去,就什么困难也没有了。”这一个道:“那怎么行,她会追到北平来的。”那一个道:“娶太太,不是为了朝夕相处吗?你怎么怕她来?”这个反问一句道:“你的太太,是朝夕相共的,你觉得滋味如何?”那一个道:“别提,别提,我们二天一小吵,七天一大闹,她把家事,全让老妈子料理,每日至少是八圈牌。可是我回去晚了,必得说明来历,要不然,她就哭着闹着,说我不管家事。每月发的薪水,都得交给她,要买什么东西,还得在她手上去拿钱。我有心和她决裂,咳!又有几个孩子。不决裂吧?终日地敷衍太太,太太说什么新样子衣服好,明知道太太要做,不敢说不做,只绕了弯子说,那样不大方。太太说,一点好首饰都没有,打算打一只金镯,也不敢说不行,只说现在不时行佩戴金器了。可是这话,你想能哄着太太吗?不行,她高兴冷笑一声算了。不高兴,她就骂起来,说是不买也不要紧,夫妻们可以好好地商量,为什么说鬼话?你瞧,真会把你弄得啼笑皆非。我气不过了,就和她闹一场,你真吵得厉害了,她也可以软化。我们有事的人,也就算了。可是你一算了,她又起劲。咳!太太?冤家罢了。”这一个也补足一句道:“女人真不是好东西。”
玉和在床上,把这话听了个够,心想是的,我看到许多朋友有了家眷,都是苦恼,说我们光身汉子自由,这话是真的。我以前不知道什么男女恋爱,每日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现在和白桂英谈上了恋爱,终日里如醉如痴,一下子就把差事丢了。丢了差事,还要筹备两千块钱结婚,自己哪有这种力量,岂不活活地逼死人吗?果然,女人不是一种好东西,我不干了,向广东革命军投效去。他如此想着,忽然跳了起来,亮上电灯,就兴奋起来。先打开箱子,将银行里的存折取出,检点了一番数目,竟还有五百多块钱,心里想着,这些钱,足可以带回家去,见兄嫂一面。做个进门笑。北平事情丢了,那不要紧,向兄嫂明说我可以到广东去,现在广东政府,也很收罗交通人才。正如此计划着,要逃出情关。茶房却进来报告道:“王先生,电话来了。”
玉和虽然有着心事,电话不能不接,便到电话室里来接电话。一接之下,却是女人的声音,她先笑道:“喂!怎么不到张家来坐坐?”这分明是桂英说话了。玉和也不解是何缘故,一听她的声音,心里就软化了,情不自禁地笑道:“喂!你现时在什么地方?在张家吗?”桂英道:“可不是?上午我出来,说是找大夫瞧瞧的,回去晚了,他们知道了。知道了就知道了吧,反正不能把我吃了下去,所以我下午索性出来了。吓!别一个人在家里着急,急得成了大病,那很犯不上,要想法子,还是我们大家想吧。”玉和道:“我身体依然不大好……”桂英马上接着道:“要不,我来看你。不过公寓里,晚上我是不愿意去的,可是为了你,那没关系。”玉和道:“晚上凉……”桂英道:“哟!你不欢迎我来吗?”玉和连连道:“欢迎欢迎。”桂英说着一声回头见,就把电话挂上了。
玉和一人走回房来心里想着,女人固然不是好东西,但是桂英对我,只有牺牲,并无要求,只见爱好,并无冲突,岂可以把她当普通人所咒骂的女子来看,假使我逃出情关,躲开了她,那便是天字第一号没有良心的人了。他自己将自己责备了一顿,赶紧就叫茶房泡好一壶茶,买了些瓜子花生仁,在屋子里静候,果然不到一个钟头,桂英就笑嘻嘻地进来了。
她两手操了斗篷,待放下未放下,望了玉和很注意地道:“怎么了,你的气色晚上更是不好?”玉和想了一想,微笑道:“还不是和上午一样吗?不过电灯下面,你看着我没有血色罢了。”说时,替桂英接着斗篷放在床上。桂英却拉住他的手,走到电灯下,又仔细看了他的脸色,笑着微摇了头道:“我明白,你这是心病。”玉和笑道:“那么心病还要心药医啦。”桂英瞟着他道:“我这个治心病的大夫,不是来了吗?不过你这个病,还要点药引子。”说着,将右手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圆圈圈,给他看看道:“不是少这样东西吗?”玉和深深叹了一口气,在一张藤椅上,坐着倒下来。桂英坐在他身边一张方凳上,手便握了他的手,玉和见她换了青哔叽旗衫,周身滚了白沿条,脚上穿一双鲇鱼扁头式的黑绒平底鞋套着那窄窄的白丝袜子,白是白,黑是黑。于是又笑了起来,桂英道:“你刚叹完了一口气,怎么又笑起来了?”玉和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太美了。穿得华丽,华丽得好看。穿得素净,素净得好看。你令堂给我那一个大难题目,我又得不着你,还让你受气。我现在神魂颠倒,周身是病,我打算逃走,又舍不得你。”桂英用手在他腿上,轻轻捶了一下,笑道:“不要瞎说了。讨不到老婆,难道官也不做不成?”玉和笑道:“我们这算什么官?”桂英道:“大小是个官,反正比挑水卖菜的强。”玉和道:“我以为我不如挑水卖菜的哩。人家凭力气卖钱,一点不求人。我们干这小差事,上面层层的管头,一天人家不高兴说不要你了,我就得滚蛋。其实,一个学工程的青年,混这么一个芝麻小官,用非所学,我也太没有志气。”桂英笑道:“你这样大发牢骚,不要是为了我的事,碰了什么钉子吧?”玉和坐了起来,连摇着头道:“不,不。没有的事。”
他口里如此说着,心里便怦怦乱跳,恐怕桂英会看出了形迹。于是用手巾擦了一把手,抓了一把花生仁在手,两手合着,用力地挪搓一会儿,把花生仁的薄衣完全搓下,然后偏了头,向手掌花生仁上微微地吹着,把薄衣全吹掉了。然后把这花生仁送到桂英手上,又倒了一杯茶,先呷了一口,不凉不热,这才倒一杯递给桂英。桂英笑道:“我自信做事很细心的了!和你一比,就差得远啦,你这样做事,公事没有办不好的。”玉和想说一句话,没有说出,又忍回去了,桂英也不喝茶,也不吃花生米,拉了玉和在藤椅上躺着,自己依然在方凳上相陪,手便握了玉和的一只手。
玉和看了她许久,笑道:“我是真舍不得你,不然!我真要回南去一趟。”桂英道:“你为什么要走,是为了筹款子吗?”玉和点点头。桂英见他两道眉峰隐隐地皱起,便正色道:“你说我母亲给你一个难题目做,在你看来,那是不错的。可是据她看,那又不然,你想,唱戏的姑娘嫁人,只要像我这样红,哪个做父母的,不想发一笔财。就是秋云嫁给张济才,也得着五千块钱的礼金啦。我妈妈知道我箱子里有一千块钱,和你只开两千块钱的口,算得只要几百块钱啦,这个数目我都给你赖了,恐怕我母亲会瞧你不起,所以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你若是能回家去凑付一笔款子出来,我倒也赞成,反正比在北平东拉西扯强。”玉和将桂英的话,仔细玩味了一遍,觉得很对,就点点头道:“你这话说得有理,我应当回南走一遍。明天来不及了,后天我就动身,迟则一月,早则二十天,我一定赶回北平来,可别闹成张太太那话真弄成天河配。”桂英笑道:“别胡说了,我把什么比织女,你也不会是牛郎。我听说你家是个财主,那么,回家去找个千儿八百的,很不算回事,不过就是一层,不知道衙门里可告得到假,若是勉强走开,差事受了影响,那犯不上。”玉和道:“那也没法子,为了终身大事,丢差事也不在乎。”桂英道:“不能那样说,以后我又不唱戏,指望着什么过日子哩?你若是告不到假,筹款就缓一步也不要紧。你为了我,你要好好地保全你的差事呀,你说对不对呢?”桂英句句都是好话,玉和听了句句比骂他还难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