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英在那声一笑之后,自己也感觉得笑得突兀,明知人家必定疑心,便道:“你们对于我这一笑’有点儿不明白吧?”张济才笑道:“当然是不明白。”玉和道:“是我起错了牌吧?”桂英笑道:“不用猜了,我们还是斗我们的牌吧。”她嘴里如此说着’心里可就说着:“我的心事,你们怎样会猜到,我心里是在想着,这位先生的手,怎么这样子白净?真像一个女人的手一样。这要是在他手上戴上一个戒指,若是把他当个男子的手,那才怪呢?”如此想着,又不觉微微一笑。张济才道:“白老板,你今天是什么事高兴,老是这样子笑?”桂英这才忍住了笑道:“我是想起了你们太太和我说的话,所以我禁不住要笑,至于笑的什么,那是大姑娘的事,你可不能问。”张济才道:“我才不爱管这闲事呢?回头我不会问她吗?”
桂英想起了和秋云说的话,真是不能问的,自己随口撒的一个谎,却撒得有些不高明,便笑着连连向他摇手道:“不管我们说的是什么话,你不许去问她,你要问她,我就恼了。”张济才笑道:“这事真透着有些怪,她和你说的话,我可不能问。”桂英笑道:“就是这样子一点怪气,只许我们说,不许你来问。”张济才道:“玉和,你说有这个理吗?你猜这是什么事情?”
他这一问,玉和就够为难的了,自己也是不知道要怎样地答复才好。恰是桂英的脚,由茶几腿边伸了过来,向他的脚碰了两碰,而且立刻眼睛向他一转眼珠子,眉毛跟着一动。
玉和这一下子真糊涂了,不知要说什么好。这顶牛儿的牙牌,原应该是一人出一张,互相衔接的,他这个时候,见桌上放了一张地牌,自己也用一张地牌去接上,接过之后,又拿一张幺五去接着,再拿一张梅花去接幺五。他一个人自出自接,桂英在一边看着,也不做声。
张济才用手碰了他一下,问道:“怎么回事?你自个儿出牌,你自个儿又接上,别让人家动手,一个人闹着玩就得了。”他听到人家说着,才明白过来,可不是自拉自唱,一个人闹独角戏吗?不由得脸上红着道:“我心里只愁幺头儿少,接不上人家的,所以只管把牌出上去,白老板也不出牌,我只当是人家出的呢。”桂英将牌一推,全部分的牌都乱了,笑道:“本来我手上没有什么幺头子了,不让你自家儿接,怎么办呢?这次算是我大大地输了,重来吧。”秋云在外面听到,走进屋子来,笑道:“是你输了吗?你该受罚。”桂英瞅了她一眼道:“别胡说!罚我什么?我又犯了什么大罪?”秋云这一来,屋子里热闹起来了,大家只管说笑,就把顶牛的事,放到一边。也不知是何缘故,玉和自从和桂英玩了一会儿牌就相熟得多了。这也不必玩牌,也不必顶牛,大家坐在屋子里说说笑笑,玩了个挺酣。
吃过晚饭,大家又坐着谈了一会儿,也是秋云有意逗着桂英玩,便笑道:“我发了戏瘾了,咱们唱上一段,好不好?”桂英道:“没有弦子怎么唱?”秋云向张济才一努嘴道:“你别瞧他那个样子,要拉胡琴,倒能凑付。”张济才笑道:“要拉胡琴,还论什么长相不成?”秋云笑道:“怎么不论长相?你那样的大个儿,好像就是个笨人。谁也不能相信,你的长相是个会拉胡琴的。”
张济才望着玉和笑道:“你听见没有?这年头,什么事都得论长相,你有那样好的长相,可别把机会错过了。”玉和红着脸道:“你这是什么话?这儿还有客呀。”张济才哈哈大笑,拿了胡琴来,坐在椅子上,先调了调弦子,望了秋云、桂英道:“谁唱?”秋云道:“在屋子里的人,除了拉胡琴的,都得唱上一段。”玉和啊呀了一声,转身推开门来就要走。秋云指着他道:“你只管走,你走了,以后永远别到我们家来。”玉和听了这话,只得回转身来,两手抱拳,向她连连拱手道:“大嫂子,这件事你可饶了我吧。我连腔调板眼,一概不懂,这个时候,你要我上弦子唱戏,那不是个笑话?”秋云道:“不管那些,就是没有腔调板眼,不能上弦子,你就乱七八糟,随便唱几句也行。”玉和依然拱着手笑道:“大嫂子,您想,一个人纵然胆大,可也不能孔夫子面前背书文,关夫子面前耍大刀。”桂英道:“人家也说得怪可怜的,你就别再让人家为难了。”秋云瞅了她一眼,用唱戏的韵白问道:“你敢是与他讲情?”桂英也用韵白答道:“不敢,元帅开恩。”秋云笑道:“你瞧,开恩两个字都说出来了。王家兄弟,我瞧你好朋友的面子,把你饶了。喂,王先生的好朋友,你既是与他讲情,你就得多唱一段。要不然,我太没有面子,我就恼了。”桂英笑道:“我就多唱两段,也没关系。”
秋云向张济才丢了个眼色,便道:“拉反调。”桂英笑道:“你怎么老是和我为难?”秋云笑道:“嘿!人生在世,难得是个高兴,今天在你高兴头上,你一定唱得好,为什么不趁机会,让你唱一段呢?”桂英对于这几句话,并不否认,果然唱了起来。
玉和先听到秋云说王先生的好朋友那句话,以为言重了,桂英一定要生气的,不料桂英是一点事也没有。真个答应唱,而且秋云说她高兴,她就承认高兴。到了此时,自己敢大胆相信一点,她是以我为对象的了。他一个人沉沉地想着,桂英唱的是什么,他倒没有注意,桂英将一段女起解的反二黄唱完了,他就坐在一把躺椅上,反斜了身子,却回过头去,当个静听的样子。秋云道:“喂!人家唱完了,你怎么不鼓掌?”秋云这样说着,却回过头去,向张济才道:“给我拉一段西皮原板。”
玉和正在那里凝神,追想起秋云的话,应该鼓掌,就轻轻地叫了一声好,将手掌拍了两下。秋云道:“咦!这是给我捧场呢?还是给张济才捧场呢?你这手掌拍的有些不是时候吧?”玉和醒过来了,一想是果然不对,笑道:“我鼓掌在半中间,前后的角儿,都算捧了。”张济才道:“捧我做什么?”秋云道:“捧我们也有好处,可以和他做媒,找个好媳妇。”玉和觉得这话十分露骨,真有些不好意思,可是看看桂英,依然没事一样,背了两手,只管向壁上悬的图画镜框子注意。秋云笑道:“瞧她这样子,不像个大姑娘,倒是一位文绉绉的老前辈呢。”于是在场的人,一同都笑了起来。
大家唱着笑着正是有趣,桂英的母亲朱氏却来了个电话,催桂英回去。桂英在人家家里做客,没有家里来催,反不回去之理,便笑向张济才道:“今天的时候太久了,我要回去了。哪天到我家去坐坐?”说到这里,向玉和笑道:“没事到舍下去玩玩,可没有这里宽敞。”玉和笑道:“改天过去奉看。”秋云道:“王先生衙门里有电话,住的公寓里也有电话,你若是预备了好吃的,打个电话,就把人请去了。王先生,你送我们妹子一张名片,自己把电话码写上。年轻的小伙子,遇事心眼儿活动点,别傻里呱唧地。”说着向张济才一眨眼。
玉和听了这话,照办是不好,不照办也是不好,正愣住了傻笑。桂英道:“王先生公寓里的电话好打听,衙门里的电话,我已经知道了。再会呀,明天见。”说时,向玉和丢了个眼色,玉和也觉得明天见三个字,十分地沉着,另有含蓄,便微点了点头。
桂英别了众人,自回家去。朱氏因她许久不回,不知是否在张家,所以打了个电话。及至电话打过之后,心中却有些后悔,自己姑娘的脾气,是知道的,这一程子,无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她都是不顺心的,她到张家去,也不是外人,何必还打电话把她催回来。因之心里不免拴上一个疙瘩,怕桂英回来要生气。可是今天的桂英,与近日的桂英大不相同,她一进门却先笑道:“我吃了饭啦,您还等着我吗?”朱氏道:“赵老四下午来了,问你还吊嗓子不吊,明天下午还要来呢。”桂英想了一想道:“好吧,让他来吧。”朱氏只要她肯吊嗓子,别的废话,也就不必多说。
这天晚上,桂英睡的是很安适。到了次日下午两点钟,赵老四来了,也就吊了两段戏。
赵老四趁着朱氏不在身边,就笑向她道:“白老板今天还要到张家去吗?”桂英道:“你别信我妈的话,我为什么天天去呢?秋云是出了门子的人,哪里可以和从前打比,成天地在一处玩儿呀。”赵老四笑道:“您还有什么不明白?我和白老板,总是表示同情的。前日我到张家去过一趟的。昨天我也去了,我瞧见您在顶牛儿玩,我没有敢进去,怕是搅了你们。那个王先生,为人倒是很和气。”桂英一听这话,这小子竟是完全知道,所有的事,恐怕瞒不了他,便笑着低声道:“吓!你别瞎说。老太太知道了,又是一阵啰唆。过几天,我自然会告诉她。”赵老四道:“我怎么会说呢?我不全仗着您携带我吗?我怎能坏您的事!”
说着,他放下胡琴,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摸出一个红纸烟卷盒子,皱得全是裂纹,将口子向手掌心倒着,倒出半截抽过的烟卷来。桂英笑道:“瞧你这贫劲儿,半根烟卷,还宝贝似的收着。”他又在袋里摸索了一阵子,摸出一根红头火柴,反着手在椅底嗤的一声擦着,燃了烟卷吸着,那一口烟,真比吃人参还要贵重,深深地抽过了一口,才向她笑道:“这些时候,真穷透了心,我又不敢张口和白老板借钱,一来白老板没有上台,二来我还只来吊了两次嗓子,我赵老四爱钱是爱钱,总也讲个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桂英道:“你说吧’要借多少钱?”赵老四用手搔着耳朵根,笑道:“我这人显得太什么了,我也不好开口,若是白老板开恩,您就借我十块钱,将来您爱怎么样子扣下来,就怎么样子扣。”桂英道:“你一开口就借十块钱,也太多一点,在我这里拿三块钱去得了。”
赵老四站起身来,向她一抱拳道:“别啦,白老板,我的大小姐,你在郑州回来……”桂英正要进屋子去拿钱,听了这话,突然回转身来瞪了眼道:“老四,你怎么动不动就说到郑州去的事?难道我到郑州去的钱,还要分你一股不成?”赵老四连连作揖道:“得!得!您别放在心里,我是一句无心的话。”桂英一面向里走,一面生气道:“要就是三块钱,不要就拉倒。”赵老四隔了门帘子,左一声大小姐,右一声大姑娘,只央告多借几个,桂英这才给五块钱打发他走了。
唱过了戏,对母亲算是交了卷,自己烧着火剪,烫了头发,抹了胭脂粉,挑了一件芽黄色的旗袍穿着。这还不算,又打开箱子,把唱戏用的绢花盒子捧了出来,挑了一朵杨贵妃带醉的芍药花,挂在纽扣上,然后换上高跟皮鞋,走出房来。朱氏看到,便问道:“今天上哪儿啦?换了这样一身新。”桂英道:“天津的李总长太太来了,要我到她家去吃饭。”朱氏道:“现在还只有四点钟,你忙什么?”桂英道:“我也不能走去就吃呀。”她说着这话,已经走出了院子门。
到了大门外,回头看看家里没有人跟出来,就雇了一辆人力车,直到张济才家来。张济才出去了,秋云在屋子里,和屋子外的人说话。院子里栽了几棵海棠和丁香,正都在晴暖的阳光里,向外吐着嫩芽。秋云的公公张厚德,背了两手,正绕了花枝儿看着,口里可就道:“这倒是一好两好的事。若是去找阔主儿,当人家的二房三房,这辈子不够受气的。只要有一碗饭吃,嫁这样一个主儿,桂英也就很合算。”
桂英听了这话,就将身子向后一缩。秋云在窗户里隔了窗纱,早是看得清楚,便道:“呵!说起曹操,曹操就到了。”桂英道:“你们说什么呀?”秋云道:“我在这里和老爷子说你也该来了。”张厚德迎上前来,笑道:“白老板今天上哪儿出分子啦?”桂英道:“我现在慢慢地长胖了。这些衣服,若是放在箱子里不穿的话,将来穿不得,就白糟蹋了。”张厚德手摸了长胡子,向桂英身上,不住地打量,点头道:“这话对的。”秋云走出来,携了她的手,一路走进屋子去,笑道:“你今天真美,我都爱你。”桂英笑道:“我来了,你要怎样爱我,就怎样爱我。”说着,两手相携,同在沙发椅子上坐下,笑道:“我天天来打搅你们,你讨厌不讨厌?”秋云道:“咱们是什么朋友!能帮忙的地方,怎么着也当帮忙,说什么讨厌打搅的话?你若是看不起我做姐姐的,你还不来呢。”桂英道:“我没有事要你帮忙呀。”秋云道:“你这不对。我虽然没有你那样聪明,你相信我也不是一个傻瓜。你现在心里头是一件什么事,在哪里忙着,难道我还不知道?刚才我们老爷子的话,大概你也听见,我是很愿意你有个好妹夫,可这一层,你们老太太的话很难说。”桂英道:“你别瞎猜,你那个弟,人是很好,不过提到婚姻这件事,还得向后看。我们唱戏的人,有些人疑心我们不会过日子,不敢承受的。”秋云道:“小王本来就让你迷着了,你再闹得花枝招展,他还有什么不愿意的?这个你别多心。”桂英笑道:“了不得,背了我,大概你们老说这件事。”秋云道:“你是当局者迷,还等今日啦!你们第一次见面,我们就看出八成儿来了。”
此时,院子里有咳嗽声,正是玉和来了。桂英捏了秋云的手,瞅了她道:“你千万别胡闹玩笑。”玉和在院子里问道:“大哥在家吗?”秋云道:“你进来吧!白老板老早地在这里等着你了。”玉和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倒吃了一惊,桂英今天穿得这样地光彩夺目,自己今天也将一件新的浅灰哔叽夹袍子穿了出来。不料人家猜在自己之先,已经打扮得更美丽了。点了点头,就向秋云道:“大哥不在家吗?”
秋云道:“不但是他不在家,我也要出去买东西。我派你当回代表,请白老板去看回电影,料无推辞的了。”桂英轻轻碰了秋云的手臂一下,笑道:“王先生你别听她的,你有事,只管请便。”玉和笑道:“白老板若是有工夫,我就请你看电影,下了衙门,我是没有什么事的。”秋云扶了她一只手臂,有些催她走的样子,故意正了颜色道:“人家第一次请你,你就给个钉子人家碰,那也怪不好意思的。”桂英道:“哟!我能那样不识好歹呢?我是说人家都是有事的人,不能像咱们这样逍遥自在。”秋云道:“人家不是说了没有什么事吗?王先生为人,是老实不过的,不会说假话的。要看电影就趁早,待一会儿,就赶不上了。你们到哪儿,我叫人去给你们雇车。”到了此时,不能让王白二人谦逊,秋云竟自做主,让老妈子和他们雇了两辆车,催着他们出门。
他两人不尴不尬地,只好告别出门,上车而去。到了电影院门口,玉和就精神了,抢着买了门票,陪桂英入座。彼此座位相连,只隔了一个椅子扶手。这个时候,电影还不曾开映,男男女女,开始入座。玉和往日也曾来看电影,每逢得一男一女,相挽入座的时候,就不觉得多看人家两眼,心里可就想着:哪里不可以说情话,偏要到这大庭广众的电影院来。及至电影开映,电灯黑了的时候,若是看到眼面前有男女交头接耳的情形时,心里一定想着:自从有了电影院以来,对于怨女旷夫,给了多少便利,不客气一句话,这地方就是幽会场所,败坏风化,电影院是第一个地方。假使我做了警察总监,就一定多派便衣侦探,到电影院里来驻守,可以免除不少的怪现象,他如此想着,一直认为电影院是个不好的所在。
可是到了今天,他的感想有些不同了。心里便想到,到张家去,总有他夫妻在当面,有些话不好说,以后可以多请她看电影,慢慢地就可以相熟了。有时他抬头看到有人注意着桂英,可又想着:一定有人认得她是北平的名坤伶,什么人,她都不大放眼里的,他偏是和我在一处,这很足以自豪了。往常看到一个男子带一个时髦女子同走,也有羡慕的时候,但是自己不相信能得到这种艳福,然而现在有了,而且是他人所不易得的,自己都得着了。多么可喜呀!他在心里很是自得之时,桂英手里拿了一张电影说明书,向他手里一塞,瞅了他一眼道:“你喜欢看爱情片子吗?”玉和道:“我倒不问什么片子,只要有趣味的就得。”桂英微笑道:“你今天干吗挑这个片子来看呢?”玉和道:“我糊里糊涂地就进来了。今天是什么片子,我也不知道呢?”桂英道:“看电影的人,都像你这样,电影院老板,就不必租什么好片子了。反正看电影的人,也不打听打听,什么片子也进来看的。想秋云那东西,诚心开玩笑,让咱们来看这影片。你瞧瞧这个说明书。”玉和看看今天的影目,乃是《美人意》。玉和道:“这也无所谓,电影名字,无非是这些莺莺燕燕,美人相思的滥调。本来电影片子爱情的居多,这些花啊玉啊的名字,也用完了,老老实实,说出美人来,倒也干脆。”桂英笑道:“可是秋云有时开玩笑也开得太厉害。”说时瞅了他微笑。
玉和的心里,除了愉快而外,所有的便是仿佛四座都是人,说话既不敢高声,也不敢太露骨,觉得人家看出是一对初程的情侣,只是心不在焉地捧了说明书在看。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桂英却买了一包口香糖来,她拿了一片,在玉和的手上碰了一碰,玉和见是口香糖,便接过来吃了。
这时电灯熄灭,电影放映起来。玉和同女子看电影,平生还是第一次的事,觉得自己的衣襟碰了桂英的衣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想。往常看到瞧电影的人,吃口香糖,吃糖果,也抱了一种不以为然的意见。看电影的人,多半有些欣赏艺术的意味在内,来欣赏艺术,就不该吃东西,而且吃口香糖的,多半是有女子在一路的人,令人想到他们吃口香糖,乃是有什么作用,一种不光明的举动。可是现在自己也吃口香糖了,自己可没有什么不光明的态度。
这样想的时候,听到桂英轻轻说了一声喂字,接着脸上让东西碰了一碰,手摸时,正是她又递过一块口香糖来了。他绝不能拒绝,自然接着。他在这时口里咀嚼着糖,心里默想着事,眼睛虽然也看到银幕上去,但是银幕上的故事,与脑筋并不发生什么关系,看了也是像没有看一样。然而他眼睛不管事,鼻子却管起事来,仿佛之间,有一种香气,围绕自己的身子,而且无疑地,这是女子衣裳上所有的香气。这一排座位上,虽有两个女子,却距离得很远,当然这香气是从桂英身上出来的。想到:她唱戏的时候,多少人崇拜她,慢说如此靠近了坐着,细细领略她身上的香气,就是想和她说一句话,也非有特别的力量,否则是办不到的。这样看起来,她对于我十分看得起的;自己总要十分尊重,别让人家小看了。因之那香气不断地向鼻子里袭去,他还是正襟危坐,直视了银幕。
桂英的身子,略略半侧着,她的一只右手,放在椅靠上,正压了玉和的袖子。玉和让她压着,虽是觉得热气,隔了衣服,还射到皮肤上来,可是自己不敢移动那手。有时不看电影,略回过头来偷看她一下,只见她那蓬松堆云的烫发配着那脸,自有一种动人的风韵。人生有如此一位夫人,或者如此一个朋友,就死也可以无憾了。他脑筋里的幻影,正和银幕上的电影一样,一幕接着一幕,直演了下去,直等电影休息的时间,电灯大放光明,观客纷乱起来,他才停止了他的幻想。
这个电影院,本是一个贵族式的娱乐场合,平常楼下的价目,卖到八毛,楼上却是一元到一元五。玉和因为请客,花了三块钱,买了楼上的票,这实在是非常之事。因为他对这个影院,除了朋友相邀,来过楼下两次而外,楼上却不曾到过。往日看到楼上的座客,男的西装革履,女的珠光宝气,心里便想到:这些阔佬们,带着姨太太来看十次电影,够我们部里两个录事先生的薪水了。有钱何必糟蹋,在楼下看也是一样,必定花了两倍的价钱,心里才觉痛快吗?所以在往常可以说是最反对在楼座看电影的一个人。现在休息时间睁眼一看,自己也没有做什么大官,只是为了请客,不得不来一趟,在楼上看电影的人,不见得都是生成挥霍的,大概也有他们的不得已吧。
桂英用手碰他一下,微笑道:“你一个人呆想些什么?我看你老望了台上,目不转睛地。”玉和笑道:“我想电影里的事呢”。桂英道:“那个女角很美,表演得也很诚恳,就是那个男子,有些老实相,偏偏不知道她的意思。”玉和道:“要不,这片子为什么叫《美人意》哩?就为是看男子不懂啊!”桂英道:“我看那男子一定懂。”玉和道:“你是看了说明书了。看电影最好是先别瞧说明书,没有瞧完,先就知道了结果怎么样,这很要减少许多趣味。”桂英道:“我没有瞧说明书,我猜着总是这样的,因为外国的电影片子,没有不团圆的。”玉和道:“你是赞成团圆的呢,还是赞成不团圆的呢?”桂英笑道:“人心都是肉做的,哪有不赞成团圆的呢?电影上这个女子,很爱那个男子,当然一定是嫁他,他也很爱这女子的,当然是娶她。现在只演到女子为了男的,和家庭吵闹,还瞒着不让男的知道。男的又很崇拜女的的父亲,极力要和她家来往,父亲反对他,他不知道,他反以为女郎从中捣鬼呢。这戏情够曲折的了,下半部还不是团圆吗?”玉和道:“照良心上说,本来电影都团圆才好。照艺术上说,那就太平庸了,看完了不会有什么回味的。你是个艺术家,你以为我的话怎样?”桂英道:“你以为做人也像唱戏演电影一样吗?若是做人,像戏上一样,那可不是人受的!”她说到这里,电影又放映起来了,玉和不曾看到她的颜色怎样,然而她这番美人之意,是可以领略得到的。
他开始想起来,又开始闻到了那种衣香,不知不觉地,玉和的袖子上,又让她的手胳臂压住了。他这时已不能认为电影院是有伤风化的,假使警察总监派了十几名侦探到电影院里来监视观众,他一定会持着反对的态度,他也许是所处的感受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