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和偷看桂英那样很欢喜的样子,但是笑呀,说话呀,都觉得带了几分不自然,难道我今天前来上门,还有什么不对之处不成?如此想着,就先用一句话去试探她,因笑道:“我看我也不必在这里多耽搁了,坐一会就走吧。”他说这句话。桂英却吃了一惊,问道:“那为了什么?”手上还拿了粉扑呢,掉转身来向玉和望着。玉和笑道:“并没有别的原因,我走了,好让济才两口子,跟你们老太太谈谈。”桂英道:“好事从缓,这样重要的事,也不能就这样抢着说。老太太很高兴,她不留你吃一餐饭,能让你走的吗?”玉和一听这话,这又不像是她要催自己走了。便笑道:“我总听你的指挥。”桂英笑道:“别说这样没出息的话了。让别人听了,倒说你先就怕我。你坐一会儿,我瞧瞧去。”她丢下粉扑在桌上,红漆桌面,印了个白晕,她也不顾就出去了。
玉和是个心细的人,听她说话,有头无尾,举动又是这样匆忙,这里面不能说是毫无问题。但是心里尽管疑惑,嘴里可不敢说出来,怕问得不对,站起来在屋子里不住地徘徊,还不时地隔了玻璃窗,向外窥探。但是桂英有桂英心里的事,玉和仅仅观察她的举动,如何看得出来。她走出房来,所谓瞧瞧去,不是瞧别人,乃是瞧大福。见大福屋子里没人,就把杨妈叫到一边,轻轻地问道:“你知道大福上哪里去了吗?”杨妈道:“他今天脸色倒是不好看,出门的时候,他说了,一会儿回来看热闹。”桂英道:“就为了我由郑州回来,他没有分我几百块钱,老和我捣乱。你想,我的钱,也来之非易,我能够随随便便地,就分他一笔吗?他说,今天要把林子实请了来,大家见见面。我倒是没有什么,可是姓王的今天初来,给人家这样一个大钉子碰,别人家倒会疑惑我们不是真心对他,那岂不糟了?林先生来了,你可以告诉车夫老刘,在门口拦着一点,你也留一点心。林先生来了,你想法子别让他进来。”杨妈道:“要真的那么做,我们这位大老板,可有些糊涂。您也看破一点,给他几个钱就完了。”桂英道:“他没有短花我的钱啦,我这里拿出二十块钱来,你用一个红纸包儿包着。他一进门,你就把他拉到一边,说是王先生送给他买鞋穿的。这话还得瞒着人家,算朋友也好,算亲戚也好,你想人家送大老板一笔进门礼,那算什么话。叫他也别谢人家,实收就得了。”说着,掏出二十元钞票,交到杨妈手上。杨妈捏着钞票,摇了一摇手笑道:“你放心,有了这个,就什么大事都没有了。”桂英点着头,立刻回房陪客去了。杨妈依了她的话,如法炮制。这个车夫老刘,也是桂英的党羽,只因为桂英不唱戏了,将来的出路小,也不像以前那样忠心,不过真有人欺侮桂英的时候,那他就帮着桂英说话。这天他得了玉和的十元赏金,心里便想着,这位王先生不错,白老板嫁了他也罢。现在杨妈告诉他,大福要前来捣乱,他就很是不服,立刻就搬了一条凳,在门洞子里坐着等候。
不到一小时之久,见大福歪戴了呢帽,怒气冲冲地在胡同里,高一脚低一脚地闯了回来。老刘一看他身后无人,这倒和桂英干了一把汗。心里本也想着若是林子实和他一路来了,姓王的吃起醋来,也许和白老板翻脸,现在见大福一人回来,更好打发,便起身相迎道:“今天家里来客啦,你哪儿去了?”大福一瞪眼道:“什么客,我管得着吗?”老刘道:“人家特意拜访你来了,怎么说管不着。”大福道:“我不要认识他这样一个朋友。他在交通部做他的官,我混我的戏饭吃,井水不犯河水,谁也管不了谁。”老刘笑道:“您别那样说,将来你们是亲戚啦!”大福大声道:“亲戚?狗屁!”他说着话一脚抢进大门洞子里面来。老刘心里也就为难着,正为难着呢,杨妈却出来了。来不及说话,远远地就把手上捏的一个红纸包高高举起,在半空里摇荡着。大福一看那红纸包,料着就是钱在里面,就迎到她身边问道:“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吗?”杨妈笑道:“您先解开来瞧瞧。”大福果然将红纸包打开,一看时,却是五元一张的钞票共有四张。这倒不由他不吃一惊,谁送这样重的份子呢?杨妈也知他的意思,不等他问,便道:“你不知道吧,这是王先生送的。他说,今天来得匆促,没有给你买什么,送你二十块钱你自己去买吧。”大福笑道:“我和他没有见面的朋友,怎好走来就收人家这样一笔重礼呢?”杨妈道:“这就算重吗?你到老太太屋子里去瞧瞧,看人家送了什么了。”大福道:“这总不算少。他现在哪儿坐,我得去见见人家。”杨妈道:“那是他很欢迎的。可是他说了,送这一点儿东西,请你千万别谢,你要谢了,他倒不好意思。”大福笑道:“这个人大概不坏,送礼还知道不让人家谢。”杨妈看他一个人回来,而且笑嘻嘻地,又没有什么怒容,这就放了心,让他自由行动,不加拦阻了。
大福一点不加考虑,一直地就向母亲屋子里走来,进门之后,便见桌上放了一套银光灿烂的茶具,另外在桌子靠墙,一字儿排开,又放了四只银饭碗,家中向无此物,当然是王玉和送来的了。屋子里有母亲同张济才夫妇,他们谈话谈得很起劲,似乎商量一件什么事,正在迎刃而解呢。张济才看到他进来,首先笑着相迎道:“家里有客到了,你又出去了。”大福拱拱手道:“真对不住,我是有名的‘混世虫’,每天就是这样瞎混。”张济才道:“你请坐下,我有几句话和你商量。”大福靠了朱氏坐下,答道:“若是为我大妹的那件事,你不用和我说,她不和我为难就得了,我还管得着她吗?这些事只要我母亲答应了,我没有话说。你的意思怎么样?”大福望了朱氏的脸,等她回话。朱氏一来是人有见面之情。二来玉和今天送了这些贵重的物品,而且人家见面就磕了一个头,人家还不曾走,一口咬定,不和他联亲,这话也有些说不出口。便道:“我们这姑娘的性情,我也没有法子说什么。自由的年头儿,让她自由去得了。”秋云笑道:“这话可不能那样说。要结一门亲戚,总要大家愿意才好。姑娘不愿,父母硬做主,那是害了姑娘一辈子;姑娘嫁定了,父母不乐意,将来走起亲戚来,也是彼此不顺眼。桂英她愿意先跟家里说好了,这个办法很多,你干吗倒要推个干净?就是我们刚才所说的话,让玉和照着那个数目去办。若是有个不即不离儿的,你高高手儿,也就过去了。”朱氏道:“我不是说了吗?到了现在,什么也车成马就的了,我还有什么废话可说呢?我也只要他们以后好好地过日子也就算了,反正姑娘也靠不了一辈子。”大福一听母亲这口吻,大概桂英嫁王玉和就从今天定规了。在里面要做难,已是不成,倒不如明做好人,像今天一样,也许可以得妹妹一些报酬。便道:“不管亲事怎么样,人家今天的来意不差,还有张三爷呢?也是稀客,留着大家在这里便饭。你们先凑合一桌牌,我到馆子里去叫菜,别让人家老闲着坐在那里。”秋云笑道:“难得大哥有这番好意,我们就敬领了。我引着你去和王先生见一见吧!”大福笑道:“这是未免成了笑话了。”
说着,人就向外面走来。走到桂英屋子外面,就高声道:“大妹,王先生在这儿吗?给我引见引见吧!”桂英听哥哥的口吻,是如此之平和,心中就落下一块石头,掀开了帘子,向他一点头道:“你就进来坐吧。”大福向屋子里先作了揖,对玉和点头笑道:“这是王先生了,咱们短见。”玉和知道是桂英的哥哥,在桂英口里,他久已知道他为人。便拱揖相还道:“早就要过来奉看,一来是不得工夫,最近又回南方去了一趟。”大福道:“您别见怪,我是个粗人,不大会说话,恕不奉陪,回头我们喝几盅,我先告假。”说毕,他又走出去了。
玉和见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倒呆住了,向窗子外望着。桂英知道那二十块钱,已经到了哥哥口袋里,心中自是很明了地,无须害怕,便笑着向玉和道:“你别管他,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见规矩人说不出话来,见坏人就什么话都有。”玉和道:“他还要跟我喝几盅哩,怎么又走了?”桂英道:“你信他的,他说请你喝几盅,也不过那样一句话罢了,他从来不请客。”玉和也觉得大福是一句敷衍话,不曾放在心上。
可是大福这倒是实心实意地让她母亲请客,到了饭馆子里,自行做主,替母亲叫了三块钱的菜,一时高兴在回来的时候,路经酒店,就自掏腰包买了两瓶酒。手上提了酒瓶,笑嘻嘻地向家里走,忽然身后有人连叫了两声大老板。
他回头看时,林子实由一辆人力车上跳了下来,走向前来笑道:“呵!你今天高兴,打两瓶酒喝。”大福道:“不是我喝,请客。”林子实笑道:“在府上请客吗?我正要到府上去。要叨扰你两盅了。”大福听了这话,倒不由得暗暗连叫两声糟了。昨天,自己曾故意对人说,今天要把林子实请了来,闹一出《男双摇会》,这也是气头上一句话,现在林子实真要到家里去,就不是我请的,妹妹也会疑心是我请的了。
心里一急,这就顾不得面子上的客气了,就笑向他道:“对不住,你今天到我家去,我可要挡驾的。”林子实见他虽是笑着,那笑容可极不自然。两条眉头,还紧皱到一处,便问道:“什么贵客呢?我不能见的吗?哦!是那位王先生吧?”大福口里连说不是不是,脸就红了。
林子实一想,王玉和在他们家,自己去了,不但是和桂英为难,他一家子人,也没有趣味。想了一想,便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去了。不过我有几句话,想和白老板当面谈一谈,明天正午,我请她在味乡楼吃午饭,请你带一个信儿,她务必走一趟,我明后天就回上海了。”大福只哦了一个字出来,就没有说下文。林子实道:“那王先生回来得这样快,大概是部里公事要紧,抽不开身来吧?”大福道:“对了,他在部里很红,不久就要升科长了。”林子实道:“人很和气吗?”大福道:“和气极了。他和我们交朋友,很随便地,一点不搭架子。”林子实道:“你老早就和他认识吗?”大福道:“我也是今天初次见面……我到他公寓里去的。”林子实拱拱手道:“那个口信,务必带到。令堂若是肯赏光,也可以同来,十二点,我准在味乡楼候光。”他笑嘻嘻地回转身去,依然坐了那人力车子走了。
大福站在街上,看了他的车子拉去了好远,这才转身向家里走。心里也就想着今天这事算巧,是我碰见他,把他拦回去了。要不然,大家闹个没趣。他提了酒瓶子走回家去,堂屋中间,两男两女,已是打上了牌。桂英眼快,见他真提了两瓶酒回来,心里暗念着,真不知道二十块钱,就有这样大的力量,把他的性情都改变过来了。算是自己错看了人了。不过看他脸上,又有些神色不安定,莫非这两瓶酒,他是不得已的缘故,就请朱氏来替她打上一牌,自己看到大福回屋子里去了,就跟着他也到他屋子里去。他不等桂英开口,向屋子外面张望一下,就低声道:“你看这事巧不巧,我打酒回来的时候,遇到了林子实二爷,他正坐车子,要到我们家来,我就拦住了他,说是家里有客,请他不要来,他说明后天回上海去,明上午十二点钟,请你在味乡楼吃午饭。”桂英听到林子实要回上海去,心里倒踏实了不少,问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吗?”大福道:“他好好的生什么气呢?”桂英更是欢喜了,立刻眉飞色舞的,再上场打牌,这就说有、笑也有了。
打过了四圈牌,饭馆子里的菜也就送来了。大家饱唤一顿,闹到下午六七点钟,方始散去。这一场集合,是注重的。是朱氏欢喜与否?朱氏一欢喜,其余的人,自然是更欢喜了。到了晚上,桂英就公开地向朱氏说,林子实明天要回上海去了,上午十二点他请吃饭,去呢还是不去呢?朱氏答不出话来,却叹了一口气,许久许久的时间,才很懊丧的样子,低声向她道:“无论什么事,都是个缘法,没有缘分,怎样也是枉然矣!”说毕,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桂英看了这个样子,不敢向下说了,自回房去。
到了次日上午,看看朱氏并没有要出门的样子,料着她是不会赴林子实的约会,也就不必再催请她了。到了时候,一人自向饭馆子里来。那林子实要了个雅座,已是老早地在这里等候了,往日见桂英时,他必得起身上前,和她接过斗篷,今天却看了她一人自行脱下,自行挂在衣钩上,而且倒了一杯茶放在对面的座位上,那意思就是要疏远点,隔了桌面坐着。桂英对于这些事,却也不放在心上,就看了放茶的所在很自在地坐下了。林子实拱了拱手,微笑道:“多谢你赏面子,老太太不能来吗?”桂英道:“她是个老古套的人,她知道你要回上海去了,不能和你饯行,倒反要扰你一顿,在情理上未免说不过去,所以她不好意思来。”林子实笑道:“两个人坐着谈谈也好,你要什么菜,我来开单子。”桂英向他微笑道:“老实说一句吧,你的目的不是请我吃饭,我的目的,也不是来图你的吃,菜大可以随便,倒是揭开天窗说亮话,我们各说两句肺腑之言,心里都痛快了,然后再来开怀畅饮,你说好不好?这回林二爷回北平来,可是受了一点委屈,这委屈要不说出来,真比害了一场大病还要难受,你说是不是?”她说话时,两手撑桌子上,托住了自己的头,很自在的样子,笑嘻嘻地望了林子实的脸。
林子实笑道:“白老板说话,总是这样地爽快,我也没有什么委屈。我为人就是这样,做事十分热心的。白老板认识我许久了,总相信我说的是真话。”桂英道:“这是真话,就因为你太热心了,所以受点委屈。我们唱戏的人,脸皮是厚的,没有什么话说不出来。我就直说吧。打郑州回来的时候,我是打算嫁你的,可是你又动身到上海去了,那个时候,我真热心,还追到车站上去看你呢。后来在张济才家里遇到这位王先生,也不知道是什么缘由,就爱上他了。我母亲是个财迷,以为要嫁姓王的,得不了什么钱,不如嫁你的好。又知道你是很想娶我的,我也有一个时候很喜欢你,她才写了快信又打电报,把你找了来,以为你来了,我就回心转意又会爱上你了。那么,她就可以和你要上一注钱,而且她以后还有了靠身。她就不知道我跟姓王的交情到了什么关系,糊里糊涂,把你找了来。你一番好意,赶着来,也以为这件事差不多是大家同意,就万想不到我倒要跟定了这个姓王的。你既然来了,又不愿白跑一趟,还在北平候信到今天,这实在是因为你热心,受了委屈了。你纵然不说出来,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吗?”
林子实一肚皮的委屈,正打算见了桂英之后,从头至尾,爽爽快快地说了出来,不料自己一个字没提,桂英就倾筐倒箧,完全代为说了出来,觉得她这个人并不是不知好歹的,这委屈先不能说,便笑道:“我也没有什么委屈,本来公司里在北平方面,还有许多未了的事,我不来,可以托人代办。我来了,就自己来清理,这也算是以私报公。”桂英笑道:“林子实,您真是名副其实。慢说你不是以私报公,就算你是以私报公,你在女人面前,也别说出来,大概跟女人灌米汤这件事,你是不会,我的二爷。”
她不说出这些话则已,一说之后,将林子实一张脸臊得通红,手捧了一张裱糊了的菜单子,只管去翻弄。翻了许久,才抬头问桂英道:“吃什么呢?”桂英笑道:“二爷,你别客气,今天这餐饭让我请,算是给你饯行,也算是给你道歉。”说着,由他手里接过菜单子来,口里一面喊伙计。当伙计来了的时候,手捧了菜单子,就报四样菜一个汤,然后回转脸向林子实道:“够了吧?”林子实笑道:“怎样好要你请客。”桂英道:“又怎样好不要我请客哩!”说着,将手向伙计一挥,让他走去。林子实道:“白老板!你这分爽快劲儿,我真是佩服。”桂英摇了一摇头,笑道:“不对,女人要温柔好,像我这样泼泼辣辣地有什么好?你不见那征婚的小广告,都是这一套吗?什么性温貌美,年在二十岁以下,要有中学程度,第一项我就没有资格。”林子实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笑,桂英道:“说起来,我是有些对不住林二爷,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从中钻出一个王玉和来。我对他,什么话都说过了,我已经放他不下,到了这时,我已经没有法子和第二个人提到婚事了,若是林二爷不到上海去这一趟,那就不会发生这些波折。我妈刚才说了,说是凡事都有个缘分,这是真的。”
林子实不免减去了那见人老笑的颜色,微昂着头,长叹了一口气。桂英道:“二爷,你这次来,花了多少钱?”林子实道:“我没花什么钱,住在公司里,火车票也是公账。不过公司里限我十天回上海的,现在差不多,过了一半的限期,稍微失一点信用罢了。好在我是公司里的老人,我只要说得出原因来,公司里倒也不会怪我。就是花几个钱,也没关系,我一个光身汉子,要许多钱做什么?”桂英道:“以前,你是等着我,现在你到可以成一个家了。”林子实在袖子里抽出一条手绢来慢慢擦抹着脸,顿了一顿,才道:“成家这事,很不容易。”他也只能说到这里,又提起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茶喝。这时,伙计送上菜碗来了,桂英道:“给我们来两壶红玫瑰。”林子实一摆手道:“酒罢了。”桂英笑道:“我给你饯行,怎样不要喝点酒?”林子实为了这个酒字,一想起昨天在街上遇到大福提了两个酒瓶子的那回事,有一句话想说出来,终于不敢说出来,却笑了一笑。桂英道:“二爷笑什么?”林子实道:“我笑你令兄呢。昨天在街上打酒,我碰到他。他说王先生不在府上,可是他又说见着王先生还是初次,他那样一个机灵人,也让我老实人捉到了错处,所以我见着酒想起来就笑了。”
伙计送上酒来了,桂英接过酒壶先向林子实斟满了一杯笑道:“你瞧这酒,红红的,浓浓的,喝到嘴里甜蜜蜜的,咱们交朋友一场,没有什么可报答你的,请你喝这样一杯甜酒。”说着’也将壶向自己杯子里斟下来,然后举起杯子,站着向林子实道:“我们就对干一杯吧。”林子实怎能拒绝,也只好端了杯子站将起来,就向着她喝了。喝后,还照了一照杯。桂英将酒喝下,手按着杯子,点了一点头,笑道:“这杯酒算喝下去了。咱们的事,也就像这杯酒一样,完全没有踪影了,请你以后,把我姓白的忘了。”林子实道:“怎么样子说,我们也是朋友,为什么忘了呢?”桂英笑道:“为什么忘了?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因为你说起了,我心里头就会难过的。喝酒喝酒,不要提了。”说着,二人坐下,继续地吃喝。
林子实请桂英来吃饭,本想多少发两句牢骚,可是一和桂英见面之后,这牢骚就减去了一半,加之自己要说的话,桂英也就全知道了,让他有口难开。这时桂英斟上一杯酒,让他们把以前的事忘了。他不但觉得忘不了,而且对了这杯酒,更觉桂英这样一个聪明而又豪爽的女子,实在可爱。只恨自己脸子长得不漂亮,年岁又大一点,所以无论怎样,得不着她。可是得不着她’也可以想起她的好处,就是她光明磊落,有爱人就有爱人,不爱你就不爱你,老老实实地说出来,这很可以减少男子们无聊的追逐,无谓的相思。
他如此想了之后,更觉得心平气和。吃了一会,就向她道:“北平这个地方,我每年总少不了来一两趟的,将来白老板出了门子以后,你的老太太那里,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地方,只管找我,没有关系。”桂英笑道:“他们也不好意思再找你的了。这一次他们写快信打电报,把你找了来,下次还能写快信打电报把你找了来吗?”林子实只管笑,喝了酒没作声。桂英道:“二爷决定今天走吗?”林子实犹豫了一阵子,笑道:“就把这饭馆子当了火车站吧,你不管我哪天走,是不用送行的了。”桂英想了一想,点点头道:“不送就不送吧,你一定能原谅我,二爷!你瞧过我演的《红拂传》没有?”林子实听她突然提到这出戏上来,倒有些莫名其妙。答道:“瞧过的。白老板!你问这句话,什么意思?”桂英道:“那红拂和虬髯客拜别一场,不是舞了一套剑吗?”林子实笑道:“莫不是白老板也要对我舞剑一场吗?”桂英用嘴对墙上一努,那上面挂了一把胡琴,笑道:“二爷不是喜欢听反调吗?这里反正没外人,我自拉自唱一段,你瞧好不好?”林子实笑道:“那太好。咱们交多年的朋友,我没有听白老板在台下唱过一句。”桂英笑道:“惟其是这样,这自拉自唱,才是难得的了。”说着,她起身取了胡琴下来,半侧的身子坐着,调了一调弦子笑道:“行了,我唱什么呢?”说着,回过脸来,笑嘻嘻地望了林子实。他拱拱手笑道:“白老板唱什么都好的。”桂英笑道:“那么别唱反调了,唱一段甜蜜蜜的《醉酒》吧。”林子实道:“只要白老板赏面子,什么都行。”桂英听他如此说,侧过脸去,果然拉着胡琴,唱了一段《醉酒》,正唱的是那“你若中了娘娘意,合了娘娘心,来朝一本奏当今”。林子实听了,不由他不神魂飘荡。桂英一回头,看他笑嘻嘻的样子,便笑道:“这个不好,咱们朋友分手,还有什么可乐的,我唱一段《起解》的反调罢。”
于是她又拉着唱了起来。唱到“但愿得与三郎得见一面”,真个回了头向林子实看了一眼。林子实那样的老实人,也就为之黯然。桂英唱完了,将胡琴向桌上一放,笑道:“不好不好。”林子实将桌上一杯凉酒端着,一饮而尽,然后站了起来,一拍手道:“白老板!劳你的驾,跟我拉一段。”桂英眉毛一扬。笑道:“好哇,二爷唱什么?”林子实笑道:“我唱戏有调子没有板眼。公司里人,都说我是摇板大家,那么我唱一段连环套天霸下山吧。”桂英笑道:“那么,你把北平城当了强盗窠,我算是窦尔墩啦。”林子实哈哈笑了。然而笑是笑了,桂英依然拉着胡琴。于是林子实对了墙站着,高声唱道:“多蒙寨主宽宏量。”只唱了这一句,却是扫兴,有人来打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