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和走出会馆门,在路上想着,这位严老先生,何以今天突然说出做媒的事来?而且明明说出我捧角,莫不是我和白桂英的来往让他知道了?别人知道,不要紧,严先生和自己哥哥是至好朋友,倘若把这事一层一节的告诉了哥哥,不久的时候,他一定有信来质问我,我当用什么态度来对付他呢?这次不用什么踌躇,自己的终身大事,不能因为第三个人不赞成,变更自己的态度。好在我就是娶亲,现在也不用哥哥一文钱,料着他在故乡安徽’千里迢迢地,哪里管得了我?
心里如此想着,两只脚就向着张济才家的这条路上走来。原来他写去了那封信之后,当天就得了桂英一个电话。笑着说,信收到了,今天白天来不及回信,要到晚上才写,明天上午寄出去,你收到的时候,可是明天晚上了,你别着急哇!你若是有工夫,下午五六点钟,我们在张家会面吧。玉和听了她这话,心想她来不及回信,倒先打个电话来照应我,这可见得她的殷勤了,在电话里就笑了起来,答应准时而到。所以他在会馆里争了几句口舌,可是他大部分的心思,都是惦记着到张家去。
到了张家以后,在院子里,就听到桂英在屋子里说笑着。这在自己,也不知是何缘故,面孔上,忽然燃烧一阵红了起来。心里想着,写了那封信给人家,有些挑逗的意味,却不知道桂英见了自己,会有什么态度,假使她露出些尴尬的情形来,这可让自己为难了。他在院子里如此想着,自是有些踌躇不前。桂英却在屋子里,隔着玻璃窗先叫着道:“王先生来了。”那声音很平和,这不啻由她表示一切都如平常,不必害臊和胆怯了。玉和大了胆子,且走进屋子,桂英首先迎着他,点点头笑道:“今天可来晚了。”玉和道:“因为到会馆里去会一个朋友,谈了几句话,所以晚了一步。”他口里说着话,眼光早就射到桂英身上,见她一切如常,仿佛就像不曾收到信’不曾打过电话一般,心里不觉得说了一声惭愧,一个男子,倒不如一个女子镇定。便也谈笑如常地在屋子里和大家坐着。秋云虽是情场中的斲轮老手,然而当了桂英郑重到这种二十四分的时候,简直一点形迹不露,也就不料到这其间有什么文章。
这天晚上,彼此又是谈到十一点多钟分散。桂英当走出大门的时候,故意高声问秋云道:“我要找个快快的车坐了回去,到家以后,我还要写两封信呢。”玉和听了这话,也只有撩起上眼睛皮,对她看了一眼。
桂英此话倒是不假,匆匆雇了一辆车子坐回家去,到家以后,就在屋子里搬出纸笔墨砚,在灯下写起信来。但是自己看看小报,看看小说,尽管觉得文字够用的。可是一写起字来,每一句话,就有一两个字写不出,纵然写得出,自己也疑心着,怕是有些不对。每写一句,总要犹豫一阵子,到后来,没有法子,索性把自己留着参考的什么分类文言对照尺牍,什么白话尺牍,女子尺牍,还有通俗词汇,一齐由桌子抽屉里翻了出来,堆在手边。
她这种行为,让母亲朱氏看到,却有些疑心了。以前她唱戏的时候,像林子实这样最好的朋友,捧得她过多了。她偶然写一两次给人家,抽屉里有好几种书本,就是她为了学写信买来的。今晚她一回来,就翻着书本写字,而且手边还有信纸信封,当然是写信。自己在门外经过两三次,她并不知道,尤可见她是很注意地写着。心想现在没有什么人在她的心上了,这样用心写信,是寄给谁的?若说是寄给林子实的,这几天,她对于林子实一句也不会提到,冷淡了好久,似乎不像。然而对姑娘这一层,自己向来倒是取放任主义的,这也只好搁在心里,自回房去睡觉。
回房睡了一觉之后,睁眼一看,见桂英屋子里的电灯,还是很明亮的,心中就好生奇怪,难道这个时候,她还在写信。于是披衣下床,悄悄地走到桂英窗户边张望。那玻璃窗下,罩了一层花纱,外面是黑的,里面是亮的,恰是里面看不见外面有人张望。而且桂英全副精神,都在写信一件事上,也不想到窗子外的什么事。朱氏见她在抽屉里找出一大沓相片来,在其间左挑右挑,挑了两张,然后在上面写了两行字。写完了,她对了相片,眉毛一扬’微笑了一笑,然后塞到一个信封里面去。朱氏一看之下,更是疑心,当时也不声张,依然去睡觉。
到了次日,一个人绝早起来。悄悄地走到厢房里去,把大福推了醒来,轻声告诉他道:“你妹妹昨天晚上,写了一夜的信,而且还附了相片在信封里面,也不知是写给谁,她这封信大概是不会让别人去寄的,你偷着到她屋子里去瞧瞧。”大福揉着眼睛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说着,身子向下一赖,牵了被,又把身子盖上,朱氏轻轻在被子上扑了两下,笑骂道:“什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她这次心不在焉地,整天在外面跑,知道她干些什么?她要是不唱戏了,你也没有好处吧!她从郑州回来,那一千块钱先还说拿出来,大家分用几个,现在她一毛儿不拔,也许她带了跑啊!这几天我看她穿一套显一套,不定在捣什么鬼呢?”
朱氏提到了那一千块钱,就勾起大福一腔心事。那汪督办送的一千块钱程仪,自己有很大的功劳,回来之后,桂英分文不给,正成天在这儿盘算着。起先母亲想把那钱一把抓了过去,帮着妹妹说话,没有法子和母亲去吵闹。现在母亲倾向自己这一边来了,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就一个翻身跳了起来,便道:“我去瞧瞧。”朱氏一把将他揪住,低声喝道:“你可别莽撞,偷偷儿地瞧上一瞧就得了。你若是把她闹翻了,我可说不下来。”大福道:“这还要你叮嘱,我知道。”
他于是蹑手蹑脚的,走向桂英的屋子里去。桂英的房门,向来是虚掩的,预备早上老妈子进去打扫屋子。这时,老妈子正在扫地,大福掀起一角门帘,低声道:“大妹没起来吗?我要根灯芯儿使呢。”说着话,轻轻走了进来,一看桌上,并没有什么信封,四处张望着,却见床上枕头底下,露出一只信封角在外边。桂英缩了身子向里睡着,头并不枕在枕上。大福看到有一份小报,放在桌上,故意拿过来,放到枕头上,顺手就把信封抽了出来。只见上面写着“府右街南海公寓王玉和先生亲启”,下款署着“桂缄”二字。信封那边的信口上下,还写了如瓶两字。大福拿在手上掂了两掂,觉得里面很厚。自己没有那个胆量,敢把信封拆开来,依然把信塞在枕下,走出房去。
朱氏站在院子里向他连招了手。等他走到身边,就问这信是写给谁的?大福摇了头道:“怪!这个人我不但不认识,而且没有听说过。”于是就把实话告诉了朱氏,朱氏道:“一个人住在公寓里,也不是有什么来头的角色,她以前不认识这样一个人,现在怎么和他通起信来?你别管,这事交给我。”朱氏说着话,就向桂英屋子里走。口里故意大声吩咐老妈子道:“你扫地也不把这鞋子挪一挪?这雪白的锻子鞋,只要沾上一点儿土,那就脏一大片。”说着话,弯了腰将床面前桂英的一双鞋子,挪到床底下去。接着,抬起头来,哟了一声道:“哪儿来的一封信?”桂英已经被她母亲的大声音叫着醒了。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道:“那是我寄出去的信,别动。”睁眼看时,朱氏已经手拿了信,走到房门口站着了。朱氏望了信上道:“你昨晚写了大半夜,是寄给谁的信?”桂英道:“说给你听,你也不认识。是个姓张的。”朱氏道:“你就那样欺骗不认识字的人。这三横一竖的王字,反正我认得。”桂英道:“你说对了,把信拿来还给我吧。”朱氏将信在手上掂了几掂笑道:“这信真厚。什么要紧的话,写上许多呢?”她口里如此说着,就把这信带到外边屋子里去了。桂英不问好歹,踏了鞋子就追将出来。朱氏看她这情形,更是疑心,就把信揣到衣裳袋里去,将衣服一拍道:“我辛辛苦苦养活了这么大姑娘,不能让拆白的给他拆了去。”桂英追到房门口,见那封信已经上了母亲的腰,料是抢夺不出来的,便道:“你收着,就让你收着吧,那上面也没有为非作歹的事情。”她一生气,自己就放下门帘子洗脸梳发,对于那封信置之不问。
匆匆地换了一件衣服,就向外面走。朱氏道:“你到哪儿去?”桂英道:“你不是说有拆白的吗?我这就是去找拆白的,你瞧着办吧。”她说了这话,已经走出院子去了。
朱氏不便向前拖她,只好让她出去。立刻把大福找了来,交信给他,让他念了出来。桂英这封信,完全是语体的,大福肚子里的文字,虽然是有限,可是这样的白话信,倒也不至于念不通。他就拿信在手,站在母亲面前,像法庭上宣读判词一样,一字一句地,由头至尾,念了下去,语体文由嘴里念了出来,当然也就等于说话。朱氏听着,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原来这里面全是些爱情话,而且这些爱情话,一大半是由许多新排的戏本戏词里抄下来的,差不多都是夫妻说的话。其间有一段是这样说的:
我吃饭的时候,饭不知是什么味,我喝茶的时候,也不知道茶是什么味。我坐着忘了起来,我走路忘了是到哪里去;我这一颗心,不知道是专管着什么事了,你猜猜吧。
朱氏劈手一把,将信在大福手上夺过来,骂道:“好不要脸。”说着话,那脸上气得红一块紫一块,站着发了呆,做声不得,大福道:“你这是生我的气呢,还是生桂英的气呢?”朱氏静默了许久,才道:“我生你什么气?你瞧她和一个不知来历的人,这样大碗地和人灌米汤,都为的什么。不用说,她就是到公寓里找那小子去了,我也去瞧瞧。我想那没有什么好人,无非是几个穷学生。得罪了就得罪了。怕什么?”
正说到这里,赵老四手提胡琴袋,冲了进来。一看她母子面面相觑,却猜不定是为了什么事,不由得向后一缩。大福怕他误会了,就向他点着头着:“桂英出去了。”赵老四道:“我就怕她出去,一早地赶来,到底还是没有赶上。”说着,慢慢走进屋来略蹲了一蹲身子,算是请安,笑嘻嘻地道:“大婶又有什么不顺心?”
朱氏叹了一口气道:“还有别的事吗?无非是为了我那淘气的姑娘。老四,你也许知道一点。”说着,将他让着坐下,自己靠了桌子坐着,一手托了头,手上还捏着那封信呢。赵老四看这情形,就猜了个大八成,便道:“什么事,我知道一点呢?大姑娘有什么事,也不会对我说。”朱氏道:“不是说她对你说,因为你常在外头走,她的行动,你也许听到些。她现在和一个姓王的要逃跑,你知道吗?”
赵老四听了这话,倒吃一惊道:“不能到那个程度吧?我想也不至于。”朱氏道:“那姓王的是个拆白党,有什么不至于。”赵老四笑道:“人家大小是个官啦,会干这个事。而且我看他那样子倒也老实。”大福笑道:“我妈说着了,你果然知道得比我们清楚。”赵老四这才醒悟过来,自己说话,一时失于考虑,竟露出破绽来。便笑道:“我哪里知道这事?也是事情凑巧,有两次我到张济才家里去,都碰到了那位王先生,说起来,他敢情是张济才的把弟。”朱氏道:“什么?他是张三爷的把弟,张三爷那样有钱的人,要他这样的把弟?”赵老四笑道:“他怎么着?也不坏啦,还是个交通部的科长啦。”朱氏听了这话,瞪了眼望着他道:“他是个科长吗?我不相信。科长怎么会住在公寓里呢?”赵老四道:“公寓不一样,有住穷学生的,也有住大人老爷的。”朱氏道:“你准知道他是一个科长吗?”赵老四道:“科长不科长,我不知道,他在交通部当差,那可没有错。”大福道:“这话倒也像我以前听到说过,张三爷有个把弟在交通部。”
朱氏听他二人之言,脸色便不是以前那样地难看了,微微地笑道:“照说,桂英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若不是有点身份的人,她是不会看在眼里的。不过交朋友是没有什么关系,要说到别的,哼!”赵老四道:“那个人倒是不错。年轻轻儿的白面书生。”朱氏又将脸色一正道:“白面书生?哼!白面书生没有好人。既是和我姑娘那么样要好,怎么都不到我家里来看看我?既是这样偷偷摸摸地,这里面准是不大光明。”刚才她还有点笑容,现在说到王玉和不曾露面,脸色又渐渐地紧张起来。
大福看看母亲的脸色,知道她反对妹妹了,也正色道:“老四也不是外人,有话也不回避。别的不说,像桂英这样整天整夜地在外面交际,哪儿不花钱?现在不唱戏了,又没有进项,老是这样闹下去,那可不是办法。年轻人,总是没有算盘的,有银钱在手上,那还不痛快来花钱!哼!据我想,大概她手边上存下的那些钱,花了不少吧?”这几句话,不觉深深地打入朱氏的心坎里去,但是口里还不肯说出来,免得儿子说坏话。坐在那里微昂了头,想了一想,向赵老四道:“你瞧怎么样?”
赵老四这可为难了,不愿意得罪朱氏,可也不能得罪白桂英,无论偏了那一方面,都不妥当,便笑道:“我可不敢多府上的事。大姑娘的钱,总放在箱子里,箱子又放在屋子里。你们守着这屋子,瞧了那箱子,钱就飞跑不了啦。”赵老四原本是一句笑话,朱氏一拍手道:“有了,我把这个箱子抱到屋子里去放着就得了。”大福听了这话,双手将袖子一卷,一点头道:“妈这话说得对,我来替你搬去。”说着,他跑到桂英屋子里,扛了一只箱子,就向朱氏屋子里去。
赵老四看了这情形,不由得身上出了一阵冷汗,心想,这搬箱子的事,是由我一句话说出来惹上的,桂英一追问起来,是我惹的福,这可不是闹着玩笑的。站起来,提了胡琴在手,搭讪着向天空看了看日影,自言自语地道:“大姑娘不在家,我要到韵琴家里去一趟了。”说毕,提了琴袋就走了。
朱氏不料到他这一去有什么作用,依着大福,就要把箱子上的锁打坏,开了箱子,看看里面还有多少钱。朱氏就说:“那可打开不得,她那个脾气,真会拼命。等她回来,当面打开来,钱在里面,万事俱休,钱不在里面,再和她算账。”大福冷笑道:“我知道你那番意思,不过怕我抢了走。哼!我也看过钱的。”说着,歪了颈脖子,昂了头,就斜着步子,走出大门去了。
也不过一小时之久,只听到大门外,呜呜一阵汽车喇叭响。这在桂英唱戏的时候,门口来辆汽车,那是平常到一万分的事情。可是自从她停演以后,一些朋友都慢慢疏远了,并不见有一次坐汽车的朋友前来。现在门口有汽车喇叭声,这倒不由朱氏一愣。
正走到院子里来张望时,只见一个人抢了进来。口里道:“老太太快出去瞧瞧吧。你们大姑娘病着回来了。”朱氏听到这话,又是坐汽车回来的,这病大概不轻,赶快就跑了出来。口里问道:“怎么了?怎么了?”走出大门来看时,只见桂英斜坐在汽车的角落里,头垂在肩膀上,眉头深锁,微闭了眼睛,并不说话。朱氏跳上车子来,两手只管摇着她的身体道:“孩子,孩子!你这是怎么了?”桂英微微地将眼睛睁开,才答应着道:“我心里难受。”说话时,大福也跑出来了,站在车子外嚷道:“你别让她老在车子上坐着,扶她下来呀。”朱氏回过头来问道:“你瞧瞧,这个样子,她像能走路的人吗?来和我把她抬下去吧。”大福见妹妹病得如此沉重。也有些着慌,就找了老妈子出来,用一把藤椅子将桂英抬了进去。
桂英总是垂了头,微闭了眼睛,而且不说话。大家七手八脚,将桂英抬到房里,送上床去。桂英一任他们摆布,却总是不做声。朱氏急得将鞋子衣服,一齐和她脱了,然后又牵了被和她盖上,摸摸她的脸,又摸摸她的手心,然后两手撑在床沿上,俯了身子问道:“孩子,我和你倒一杯热水来喝喝吧。”桂英微微睁开眼来,又微微摇着头。朱氏再用手在她额头上按了一会儿,偏着头想想,究竟是热也不热。然而并不觉得她的体温,有什么异于常人。侧了身子坐在床沿,握住桂英一只手,捏了几捏,依然査不出她有什么增高体温之处,便望了她的脸道:“你究竟是哪里不受用,先告诉我。若是自己真觉太难受了,我也好和你去请一个大夫来。”桂英将手向被里一缩,皱了眉道:“你让我好好儿地休息一会儿吧。”说毕,翻了一个身,将面朝里。朱氏不知道她是什么病,又不能不问,又不敢多问,坐在床沿上,倒呆了说不出话来。然而忍耐了许久,她还是问了出来,便道:“你无论是什么病,总说得出个所以然来,我好去请大夫。”桂英道:“你别问,我没有什么病,睡睡就会好了。”说着这话,两只脚连连地在被里蹬了一阵。
朱氏看这样子,自己有话简直地说不下去。就私地把老妈子杨妈叫到一边,低声问她道:“今天你这位大姑娘,有些犯别扭,我说话不大灵,你可以问问她,究竟是什么病。吃什么不吃?她那个脾气我真搁不住她闹。”杨妈是常得桂英一些好处的,这一颗心也就常放在桂英身上。她见大福把桂英的箱子搬到母亲屋子去,料着桂英回来,有一番大闹,自己也很愿意帮桂英一点忙,现在看到桂英病了回来,觉得这风波暂时可以不起。但是桂英在病中,又遇到这样不幸的事情,怕桂英病上加病,待要去安慰她两句,又因为老太太在当面,不敢做声。现在朱氏叫她进去问话,就正中心意。
走进房来,向门帘子外窗户外面看了几看,就走到床面前来问桂英的话,问她有什么病,不料桂英向她先笑了,而且向门外努嘴。杨妈心里恍然,便低声道:“老太太在外面院子里呢,你没有什么病吧?”桂英笑着点了点头道:“我要吓他们一下子,你偷偷儿地买些饼干放在你屋子里,没有人的时候你就送给我来吃,千万别让他们知道。回头你在五点钟的时候,打个电话,告诉南海公寓的王玉和先生,就说我已经照计行事,很平安地。”杨妈笑着低声道:“我迟早要喝你的喜酒了吧?”桂英笑道:“你这几天,可别瞎说,走漏了我的消息,那就大事去矣!”说到这里,听到朱氏的声音,由外院说了来。桂英赶快一个翻身向里。
杨妈站在床面前道:“大姑娘你怎么生气,也犯不上和自己的身体生气呀!你吃又不吃,喝又不喝,也不说是害了什么病,这样闹下去,可不是玩意。家里人,什么事也好商量’何必这样呢?”她这样说着,朱氏站在窗子外面,静静地听了个够。这算明白,桂英是气成的病。姑娘会唱戏,自小就娇养惯了,现在人大心大,如何管束得下来,她既然在生气,也就不必再和她计较了。自己倒怕屋子里人知道自己偷听着,悄悄地走了开去,杨妈又在屋子里坐了许久,然后出来回信,说是大姑娘好像生气的样子,问她十句话,也不答应一句,暂时就别啰唆她,让她睡觉得了。朱氏倒很纳闷,她出去的时候,就只收没了她一封信,我不怪她,她反而怪我不成。至于搬箱子,是她不在家的事,她在外面不会知道,不能是为了这个生病回来。一个人纳闷,也不敢说。料得箱子放在自己屋里,她的气不会消下去。无端把箱子送回她房里,自己好像在姑娘面前示弱,也不甘心,自己倒也弄得六神无主。桂英上午回来,就躺在床上,到了晚上,不曾吃一点东西,也不曾喝一口水,朱氏进房去看她,她就面朝里睡着,怎么叫也不答应。
朱氏一看这情形料着不是病,无非是以放赖的态度来出气,暂不理她,看她怎样。自己索性不进桂英的房,让杨妈去伺候她。
到了次日正午,朱氏熬了一点稀饭,让杨妈端进房去给桂英喝,可是端进去一小时之久,杨妈依然原碗端了出来,说是她怎么也不肯吃。
看看熬到下午,朱氏实在忍耐不住了,就在床面前一张椅子上坐下,一人自抽着烟卷。桂英面朝里,上身穿了件蓝湖绉小夹袄,也不曾盖被,夹袄向上翻着,倒露出腰背上一片雪白的皮肤来。她一头乌丝样的头发,散了满枕。朱氏不知道她是醒的,还是睡的,平白地连叹了两口气。然而她只管叹气,桂英却没有一点回响,朱氏只得走上前,牵了被轻轻地替她盖上。桂英将身子扭了一扭,依然睡着不动。朱氏料着她是醒的。便道:“桂英,你发了一天一宿的脾气,谁都不敢惹你,你也就可以了,还是怎么着。你说我收了你的信,信在我这里,你再寄出去得了。箱子搬到我屋子里去了,又没有开你的锁,我还原封不动地搬回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呀!”朱氏说着话,站在床面前只管看了床上发呆。桂英总是侧身睡着,连哼也不哼一声。于是朱氏叹了一口气道:“真要拿命拼我,我也没有法子,我五十岁的人了,还有什么舍不得地。”摇着头,叹了气走出屋子来。
杨妈在外面屋子里等着她,就跟着她到屋子里去,低声道:“老太太,大姑娘究竟是什么病?你不问个清楚明白,让她硬熬着,那可会出情形啦!”朱氏道:“我看那样子,不是病,是跟我生气,气成那个样子的。”杨妈道:“不对吧?我问她有什么心事吗?她说并不生气,只是心里难受呢。”说着,又低声和朱氏咕哝了一阵,用很沉思的样子,再向朱氏道:“你可别逼出她的痨病来,那不是闹着玩儿的,我以前有个街坊,十八岁的姑娘,就是一场气把人气坏了。”朱氏坐在炕上,两手放在胸前,低了头不能做声。杨妈走了出去,一个人叽咕着道:“两天水米不沾牙,一个有病的姑娘,搁得住呀!是我的姑娘,我……”朱氏在屋子里叫道:“杨妈,你来,我有话和你说。”杨妈走进来,朱氏迎上前轻轻地道:“你打个电话给秋云,请她来问问桂英,也许她有话肯说出来,可以吃一点,可是你得瞒着她,别说是我叫你请秋云来的。”杨妈点头道:“除非那么着,要不,再熬一半天真会出别的毛病。”她忧虑的脸色,还皱了眉毛和朱氏说话。可是她走出房门去,却又抿着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