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和在北海东岸游着,愧恨交并,想到前路茫茫,没有什么大希望,看到一汪湖水,恨不得立刻向水里一跳。可是这是他第一个感想。接着,他第二个感想就跟了上来,假使我真个跳了下去,十分钟之后,我妻白桂英,她就是个少年寡妇了。我那个出世不到三个月的女孩,就是孤儿了。桂英便算是可以再去嫁人,然而我那孩子,已是无父之儿,叫她这一生怎么办?永久做人家的孩子,人家爱打便打,爱骂便骂,爱蹂躏便蹂躏,那是害了她。为了我的孩子,我要留下这双眼睛来看看她,我不能死,我要奋斗。玉和想到这里,他已经是不打算死。接着他第三个感想,又跟了来,我现在最觉得不快的,不过就是丈母娘有些势利眼,凭良心说,她对我还没有什么事过不去。就算过不去,旧式妇人的见地,我计较他做什么?古人像苏秦、朱买臣这些人,都是被妇人轻视过的,他们又何尝不是坦然受之,到了后来,他们有了权威了,妇人们自然地屈服在他权威之下。这样看起来,一个人受了人的藐视,正不必灰心,还应当去努力奋斗。唯其能忍耐,才能奋斗,能奋斗,才有出这口恶气的希望。如其不然,一死了之,那不是要饮恨千古吗?我想穿了,暂时不去和旧式妇人们去计较,为了我的爱妻,为了我的娇儿,我得去努力奋斗。
玉和是越想越彻悟,到了最后,他便改了一个方向去想,要如何地奋斗了。这不要紧,跟丈母娘去磕头也可以,跟丈母娘去赔小心也可以,有一天你来求教于我的时候,我就可以报一笔仇了。玉和自己一个人发愁,一个人劝解着,到了最后,他由颓废而来,到变着了兴奋回去,到家之后,见桂英手上抱了孩子在喝乳,桌上摆了一本抄本儿戏词,有意无意地,眼睛对着了上面看着。
玉和偷眼看她脸上,还有些红红的,也许自己去后,她和母亲又曾口角了,自己为了顾全各方面,也就只好装着糊涂,只当是不知道。桂英见他悄悄地走进房来,悄悄地取下帽子,挂在衣钩上,那种小心翼翼的神气,大概唯恐是搅扰了自己,便抱着小孩子站起来向他笑道:“你到北海去了吗?”玉和本想说,今天几乎是不能和你见面了,转念一想,这句话说不得,说了出来,桂英会发生恐慌的。因就向她改口道:“今天我是排除了万斛愁肠,痛痛快快地,在北海里玩了一周。”桂英笑着低声道:“你是不是为歇脚的地方,已经有了办法了。”玉和顿了一顿,笑着点头道:“是的!是的!”桂英却叹了一口气道:“英雄末路,就落到了这一步田地。”玉和笑道:“你也别把我太高比了,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说走到了末路,我倒也承认。若说我是英雄,我可没有那样厚的脸来承认。”桂英道:“这话不然,事在人为罢了。假使大福现在做了总指挥总司令,你至少可以闹个什么?”玉和道:“难道说有长字号的人,就是英雄吗?”桂英一时失言,倒挽不转来,就笑道:“我已经抬了一天杠,不和你再抬杠了。”话说到这里,玉和也就不便跟着向下说。可是他心里想着,女人的虚荣心,总是有的,桂英抛却了一切虚荣,肯嫁我这样一个小官僚,正是把什么事情都看破。可是到了现在,听她的口音,她依然未忘情于英雄和阔人,自己假使要挣一口气,而且有以安慰桂英,就算做不到英雄,也当去做一个二三等阔人,才可以对得住她。但是自己现在这样的环境,想办到那种地步,大概是不可能吧?玉和想到这里,把刚才回家来的那一番豪兴,又扫除干净。总之,他在一日之间,老是这样,时而兴奋,时而颓废,心绪总不能固定着朝准哪个方向。
可是自这天起,朱氏对于他们一家三口,在这里寄住,虽不敢说什么,却总不能有什么笑容朝着人,尤其是大家在一桌吃饭的时候,玉和夫妻两个,朱氏娘儿两个,四个人都低了头吃饭,谁也不同谁说话。玉和自己仔细一想,究竟是个客人,餐餐板住了面孔来吃人家的饭,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因之在无甚可说的当中,也就无话找话的,找出话来说。朱氏总要顾全些姑爷的面子,也就跟着敷衍几句。大福向来是说话粗鲁的,偶然说上一两句话,却也很有令人不能忍耐之处,桂英恐怕吃饭的时候吵了起来,会给予玉和一种难堪,因之当大福说得不对的时候,就不免狠狠地瞪大福一眼。于是大福怕她发脾气不做声,玉和怕朱氏护着儿子不敢做声,朱氏也怕姑娘要跟着算旧账,也不敢做声,所以玉和尽管敷衍着说话,可是结果还是闹得不欢而散。
有一日吃午饭的时候,朱氏所预备饭菜,是比平常更坏,乃是买了几斤本地黑切面,用白水煮好了,大一碗小一碗地放在桌上。桌上有三个碟子,一碟子豆芽菜,一碟子甜酱,两只小碗盛了些酱油醋,此外便是一碟子盐水瘩丝儿,桌上放了几个蒜瓣,朱氏叉了一夹豆芽,挑了一些甜酱,放到了面碗里,加了一些酱油醋,希哩呼噜,就捧了一碗面,吃将起来。桂英知道玉和是能吃苦的人,伙食虽然粗糙些,这倒也无所谓,但是家中的伙食,自从唱成了红角以来,并没有吃得这样地苦过。今天既然吃的是黑面,而且面里连素油也不曾有点,恐怕是母亲故意如此做的。玉和坐到桌子边,照着丈母娘的样子,正要如法炮制,桂英走到桌子边,并没有坐下’悄悄地站了许久,然后向玉和板着脸道:“你别吃了,我请你吃小馆子去。”玉和还不曾领会到她的意思,将筷子挑着碗里的面条,只管去和弄。桂英道:“你难道没有吃过这种黑面条吗,我说请你吃小馆子,你怎么不理我?”玉和笑道:“吃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到外面去吃小馆子?”桂英道:“我不爱这种洋车夫吃的饭,要去吃好的,叫你去陪我一陪,还有什么不行吗?”
大福正坐在她对面的所在,右手拿筷子拌着面条,左手拿了一片蒜瓣,放在嘴里咬了吃。淡淡地笑道:“你们去吃馆子,也可以带我一个吧?”桂英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你吃我的,还吃少了吗?你不用得说什么俏皮话,你摸良心想想,你现在住的房子,是哪里来的?你现在坐的凳子,是哪里来的?你现在……”朱氏放下了面碗,将筷子向面里一插,然后两手相抱,望着她道:“桂英!你这是什么缘故?动不动就跟着我们娘儿俩算旧账。不错,你是挣钱给我们花过,我们不能说是天上掉下馅饼来,养活着我们的。可是现在你们没有挣钱,带着两三口子在这里吃饭住房,也就可以慢慢地捞本回去了。”桂英道:“当然要捞本,是我挣来的钱,我为什么不要弄回去呢?”朱氏道:“捞回去,你只管捞回去,可是你把我吃穷了怎么办,我知道,你是嫌我今天这一顿饭做得不好,所以说上许多闲话,老实说,我办的伙食,就只能办到这种样子,你要吃好的,等你两口子挣了钱再说。我自己说不定还要活个二十年三十年的,我不能现在花光了,等着老来受苦。”桂英道:“据你这样子说,我们非在这里吃过三年五载不可!”朱氏道:“这个我哪里知道?你们自己打算吧。反正坐吃山空,谁也受不了。”桂英道:“你别算定了我们是吃闲饭的,玉和只要肯舍面子,大概到外面去找个小书记当当,那还真不费事。就是我,大概愿上台的话,至少还可以唱五年戏。我们再干五年,以后学了乖了,真不用得再求人呢。”朱氏淡笑道:“姑奶奶!你不要说那种大话了。长江后浪推前浪’现在在台上走红的,又是一班人了。”桂英道:“这个样子,我大概是上不了台。”朱氏道:“你不信我的话,你出去打听打听。”
大福坐在一边吃面,不住地微笑。抬了许久的杠,他们怎么说,桂英都不会真生气,只是朱氏说她上不了台,大福又在一边藐视着,这可给予了桂英一种莫大的侮辱,她瞪大了眼大声道:“我不相信,我倒霉了,连戏都不会唱了,我倒要试试瞧。”说着,将玉和手上的筷子,劈手抢了过来,瞪了眼道:“叫你不要吃不要吃,你还是要吃,你哪儿这样想不开眼?你跟我抱孩子,我去雇车。”说着,她掉转身来就走了。玉和慢慢地站起身道:“唉!一点小事,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他虽然是这么说着,然而已经跟在后面,同桂英走了。走到屋子里,低声向她道:“你这是何必?”桂英道:“你这个人如何无用到这种地步,一点志气都没有吗?你受得了这个气,我受不了这个气。”见她打开箱子,揣了些钱在身上口袋里,抱了孩子就走。玉和到了这个时候,劝也来不及,说也无可说,只得跟在后面,一路出大门,在附近小馆子里吃饭。玉和从种种方面观察,她大有再登舞台的意思。
说到唱戏,自己并不反对。只是一个做丈夫的,不能养活妻子,还要她牺牲色相,调过头来养活丈夫,不但心里惭愧,而且面子上也很是难看。所以同着桂英在小馆子里吃饭的时候,却一个字也不敢提。桂英倒是毫不介意,从从容容地把一顿饭吃完了。然后向玉和道:“你不用为难,无论闹到什么地步,我们夫妻的感情,是不会破裂的。我也不一定就上台唱戏,能够在唱戏这条路上,找个不出面的法子混饭吃。那是更好!万一就是上台去,好在我用的是白桂英的名字,与你王玉和无关。你现在即刻找不到事,一家三口子,老在我娘家吃饭,那总不是办法。何况他们的颜色又是非常之难看的。我现在去和秋云商量商量看,你去不去?”玉和踌躇了许久,才道:“我对于这个又不懂,我去做什么?不过表示着我对你的行动完全同意的,我可以写封信,让你带给张济才去。”桂英一想,他或者是面子上有些磨不开,便点头道:“那也好。”于是玉和向伙计要了笔砚,就将一张白纸,随便写了几行道:
济才我兄惠鉴,前日造访,所示教弟忍耐一节,无任感佩。唯五尺之躯,拥携妻孥,依人伴食,是何人格,而堪为此?况岳家亦非富有,内弟更浅学识,终日听指桑骂槐之声,做奴颜婢膝之容,弟纵可忍受,桂英恐将焦躁而死矣。昔谢道韫嫁王凝之,谓天壤之间,乃有王郎,桂英爱我,原无此语,然我自视,实令桂英有天壤王郎之憾也。今日午饭,又受不堪言喻之气,桂英为将来计,决离开岳家,另谋生活,拟与嫂夫人面商一切,藉做南针,弟方寸已乱,诸事听桂英自决矣。如有请助贤伉俪之处,尚乞为最后之援手,至祷至盼。
即叩日安
弟玉和顿首
玉和写一句,桂英站在身后念一句。将信看完了摇摇头道:“你写得这样文绉绉的,你不知道张济才认不了三个大字吗?”玉和将笔一放道:“啊啊!我错了。我只觉得肚里有一肚牢骚,就尽量地抖起文来,没想到收信的人,是个光眼瞎子,我来重写一张吧。”桂英道:“不必了,你写信给他,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白话也是秋云念给他听,文言也是秋云念给他听’就是文言,也没有关系。”玉和道:“我这封文言信,秋云看得懂吗?”桂英道:“你不要藐视她,她肚子里很有货呢。”玉和叹了一口气道:“一朵鲜花,插在狗屎上。”桂英道:“谁不愿意嫁一个肚子里有货的,可是肚子里有货的,总未免将女子当玩物。”玉和本来还想申辩两句,转念一想,今天她已经够不高兴的了,怎么还可以拿话去驳她?于是笑道:“这就叫负心多是读书人。”桂英道:“你别多心,我不是说你。”玉和道:“你要说我负心,为什么嫁我呢?这一层我是很明了的。你这就去吧,你什么时候回家?我一个人是不好回家去的。”桂英道:“你晚上回家好了,我和秋云,恐怕要畅谈一番呢。”玉和道:“那么,我多谢了。”他借了这一句玩笑的话,就站起来,点着头出门去了。
他当真依了桂英的话,直混到晚间才回家。回家之先,还打了一个电话给张济才家,问明了桂英确是回家去了,这才回白家来。进门之后,一声也不响,直接就走到卧室里去。进房就看见桂英斜躺在床上,口里念念有词,一个人在那里温戏。桂英见他进房,就笑脸相迎,因道:“你在哪里吃的晚饭?”玉和道:“我在面馆里吃了一碗面。”桂英道:“吃一碗面就够饱的吗?”玉和还不曾答话,桂英就打开玻璃橱,取出一盒乳油鸡蛋糕放在桌上,又倒了一杯茶,也放在桌子边。玉和见夫人突然地客气起来,倒有些奇怪。然而桂英是个久于舞台生活的人,刻画人情,什么不知道?见玉和有些惊慌的样子,如何看不出来,便笑道:“你觉得我今天有些亲热过分吗?”玉和微笑道:“我倒没有这种感想。”桂英点头道:“是的,我今天要格外的和你赔小心。所以要格外赔小心的缘故,就因为我将来的出路,是你不愿意的,假如我是你的话,我们两人互相掉换一下,你若是像我这样办,我也不愿意的。因为如此,所以我情不自禁地,我要和你赔小心。”
玉和听她说这一套话,知道唱戏的事,已经成为定局了,心里也说不出来有一种什么痛苦之处。于是笑着坐下来,端起茶来喝了两口,然后向桂英道:“你的话我倒有些不懂,我们要做的事,不是事先已经商量好了的吗?还有什么可以说的?”桂英笑道:“你不要硬着头皮子说犟话,其实你心里很难受呢,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吗?可是我要去唱戏的话,虽然你心里难受,只要我凭着良心,做出事来对得住你,尽管社会上不原谅,自己心里总还是坦然的。若是一点事不干,就这样厚着脸皮在人家家里蹭饭吃,那是面子上和心里两下难过。所以我觉得我们顺了这一条路走,还是比较地平坦一些。”玉和心里想着,自己并没有说什么,桂英倒解释了这样一大套,再要说两句,她更不知如何是好了。自己不能维持夫人的生活,怎好禁止夫人去自谋生活。玉和走向前,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我绝不能那样不懂事,拦住你的出路。你没有嫁我以前,你就是有骨干的女子。现在我们的感情,非常之好,你还能够抛弃了我不成?我很放心的,你若是要把话来敷衍我,倒反而显着夫妻之间有什么不合作的地方了。”桂英道:“你说这话,我倒对你很惭愧。不是你对我有什么不好,倒是我不能了解你了。”玉和用手拍着她的肩膀道:“不必说了,越说倒越显着我们的感情生疏。”桂英这才无话可说,向他微微地笑了。不过夫妻之间,自存了这一份的客气,各人心中,都有些不痛快,只是如何不痛快,却又说不出来。因之在这晚以后,桂英虽然是露出要重登舞台的口风来,却还不曾把怎样登台,怎样搭班,仔细说了出来。
然而朱氏知道桂英要唱戏了,态度比以前好得多,吃饭也不是餐餐吃黑面,有时吃白面,有时也吃大米。大福不但不说俏皮话,而且不时地向桂英献殷勤,一会儿问着,要不要叫赵老四吊嗓?一会儿又问着,戏衣有当了的,要不要赎出来?桂英只是随便答应,不曾给他一种切实的话,暗中却同玉和道:“你看怎么样?我一提到唱戏,他们大家都起了劲了。所以为了顾全各方面,我这个戏,还是不能不唱。”玉和道:“这何待你说,我已经是看得很明了的了。”桂英心里想着,我无论说些什么,玉和总觉得有个势所必然的样子,究竟不知道他是一种好的感想呢?还是一种坏的感想?现在也不能去断定,不过事实在这里摆着,假使我不唱戏,他也并没有其他的办法,来渡过这个难关。那么,我出来唱戏,他不应该口是心非地有什么不满。桂英想到了这种地方,心里自然是又坦然一些。
说着这句话的第三天,出了问题了。玉和是个关心政局的人,不能不看报。可是叫他花一块多钱一月,叫他订一份大报,他又没有这种力量,所以只有将一个大子一份的小报,每月买两份看。北平市的小报,与上海汉口只谈风月的小报大不相同,它简直是一张大报的缩小物,大报所有的新闻,这上面也应有尽有。
玉和每日早上起来,别的事可以不问,这两份小报,却是不能不看。而北平小报,还有一种特殊的情形,就是新闻的反面,通俗小说的戏评,比大报要多,看报的人,足可以消遣。玉和每在看过紧要新闻之外,就不免拿起报来看后幅的小玩意。当他看到戏评栏里,就有一行大字题目,将他大大地震动一下,那题目乃是欢迎白桂英重现色相。题目下署的是“攀桂旧客”四个字的名字。玉和也不知是何缘故?他心里对于这个名字,起了莫大的反应,立刻脸上一红。不过脸上虽是红了,他心里依然竭力地镇静着,还是捧了报坐在一张靠椅上看。那一段文字如下:
予宦海劳人,风尘下士,有季子之多愁,复长卿之善病。每感无聊,辄听歌以消遣,偶然有兴,还把笔来评章。梨园子弟,不少良朋,北国莺花,亦多腻友。其间如白桂英者,最所欣赏,时为颠倒。
玉和看到这里,不由一阵怒火,涌上心头。恨不得使劲一下,把这张报撕个粉碎。转念一想,以前北平有一种消闲录的报纸,专谈嫖娼捧角,投稿家里面,几个呱呱叫的角色,就做的是这一路的文字。他们并不管事实怎么样,提起笔来,就要这样写,这对他们有什么法子呢?于是就继续地照着向下看。
金樽檀板,有口皆碑,豪竹哀丝,无日不听。自信为该伶之周郎,几名列同座之白党,而乃十年尘梦,博得薄幸之名,三载豪情,竟断凄凉之瑟。琵琶别抱,鱼雁都沉,相思有泪,问讯无由,呜呼噫嘻,何以堪哉?今者:得友人之确言,闻令娘之实信。刘郎可寻前度,冯妇竟约重来。红氍毹上,仍现女儿之身,桂子香时,重谱霓裳之曲。仆也钟情如旧,愿洗薄幸之名。卿乎留约未忘,应偿相思之债。
玉和两手捧了一张小报,那小报抖得瑟瑟做声。他也不知是何缘故,伸手在桌上一拍道:“放他的狗屁!”桂英坐在床沿上,正低了头给小孩子缝小毛衣,心里连跳上几阵,昂了头问他道:“你这是怎么了?”玉和红了脸,摇着头道:“真是岂有此理?太岂有此理了!”说着,又连连将手在桌上拍了几下。
桂英怔了一怔道:“你在报上瞧见什么了?”玉和将报塞到她手上道:“你瞧,这简直是太侮辱你我的人格,我非把这家报馆告一状不可!”桂英不知道报上登着什么消息?暂不敢答复玉和话的,只好接过报纸来看着。把那一篇四六而非四六的文字,看了一遍,自己究不能完全懂,这上面究竟说些什么。
玉和气得手脚冰冷,本来不想说什么的。可是桂英的前尘影事,究竟是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不妨详细地解释她听听,看她的态度怎么样?如此想着,就接过报来道:“我本来不愿说,可是我要不说的话,倒把你憋在闷葫芦里,人同此心,我想你听了,也是很生气的。”于是念一句解一句,把报上全文,念给桂英听。
她听完了先是有气的样子,然后微微一笑道:“这种不要脸的人,我们去理他做什么?我们在台上唱戏的时候,那班混账东西,在台底下叫好,什么话都叫得出来,我们在台上,也不过心里骂他们两句,别的还有什么法子?”玉和道:“在台底下怪声叫好,那也不过一时一地的事,他现在把这话形之于文字,普遍地介绍到社会上去,你想我们还成了什么人。我也知道捧角的文字,总不会有什么好话的,可是他这篇文字,并不是捧角,乃是占我们的便宜,这个我如何可以忍受?”桂英坐在床上,默然了许久,才正色道:“玉和!你一定信任得过,我在捧角家里面,我是看不起一个人的。他那文字上说着十年薄幸,那全是胡说。你想我总共多大岁数,怎么也不能够唱有十年的戏,他怎么就捧过我十年呢?”玉和道:“做文章的人,总是撒谎的,尤其是做四六文章的人,讲个上下句相对,全篇文章里,也许找不出一句真话。”桂英道:“这不结了?你还有什么看不过去的。”玉和道:“果然是有那些事呢,我倒不生气了。就因为他这篇文章,全是捏造谣言,所以我心里很气。而且‘冯妇’两个字,他就根本没有懂得。一个人原来是做坏事的,洗手不干了,忽然又干起来,这叫着冯妇。他既然欢迎你登舞台,那自然是表示好感。为什么倒说你是‘冯妇’呢?”桂英笑道:“你既然说了他完全是撒谎,又说了他狗屁不通,这一篇文章,当然就是不值一笑的东西。你何必还生什么气呢?”桂英口里说着这话,顺手就把那张报抢了过来,连连撕成十几块,揉成了个纸团,向桌子下面一丢。玉和笑道:“我看了都气得要死,你倒毫不在乎,这可见得做女戏子的人,是受人家侮辱惯了的。”桂英听了这话,不觉得脸上一红,因道:“这也不但是女戏子,受了人家的侮辱。有冤无处申的女子,那多得很呢。”桂英说完了这句话,她也觉得有些强词夺理,立刻就走到床边去把孩子抱了起来,同孩子换尿布。孩子正闹了满身的屎尿。桂英忙着和孩子揩抹屎尿,就来不及和玉和辩论了。
可是在玉和心里,总觉得这一件事很重要,就是这样马马虎虎了事,于心未甘。极端的愤恨之余,无可发泄,也就只好掏出烟卷盒子来,取出一支烟卷来慢慢地抽着,昂了头只管想心事。桂英虽是在收拾孩子,却不住地将眼睛去偷看玉和,看他在做什么?见他一手撑在桌上托了头。一手夹了烟卷,很不留意地放在嘴里抽着,似乎还在想那报上的话。正待说一句,不必去想哩,只见玉和一弯腰,却又伸手到桌子下去,要把那纸团拿了起来。桂英看到,不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又叹出无限的苦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