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廖子经经理,在今日上午,就以利仁银行差着两千来万的头寸,感到十分困窘,下午不但没有补上,而且欠的更多。他因为万利银行欠利仁两千万,就在当日下午开支票挖回。不想万利给他来个退票。他银行里当然也有些黄金和美钞,但所差还只三四千万,不肯抛出这些硬货,因之就坐着汽车,连夜到处抓头寸。这时抓得有点头绪了,所差不过千万,因此他就到交换科来要向张科长先通知一声。预备万一那一千万元还抓不到时,请张科长予以通融,继续交换。
他心里还兀自想着,倘若不是万利银行将两千万元支票退票,今天晚上交换,所短有限,稍微在同业方面转动一下,也就够了。就是不够,凭着这几个钟头的奔走,已经跑得多出一千万元来,现在跑了几小时还不够,那就是吃了万利银行的亏。心里想着,不料就在交换科的鬼门关上,遇到了万利主持人何育仁。呆了几分钟之后,他便笑道:“何兄,你好?”何育仁觉得这句话,并不是平常问好的意思,也就向他笑道:“今天晚上彼此都忙,明天我到贵行去登门道歉。再会再会。”说着,两手举了帽子连拱了几个揖就跨上电梯走了。
他自知廖子经是不会满意的,见了张科长之后,少不得再说几句坏话。那么这所短的一亿头寸,恐怕张科长是一百万也不肯让。低着头坐上人力车,到了自己银行里,那经理室和客厅里的电灯,还是照得通亮,这可见银行同人,还能同舟共济,正在等着自己的消息呢。他走进小客厅,向大家点了个头,然后坐下,因摇摇头道:“大事完了,大事完了!”石泰安、金焕然都是抱着一番乐观的希望期待着何经理回来的,以为何经理的面子,不同等闲,他亲自到了交换科,交换科的张科长总可以给他一点面子。这时他什么话没说,接连就是几个完了,这让同事感到惊愕,大家都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何育仁道:“也没有什么了不得,我们把那十万金块子,明天八点钟以前,全数送到交换科,把头寸就补齐了。”金焕然靠了茶几站着,两手向后,撑住了茶几的边沿,呆呆地望了何育仁。石泰安却是两手环抱在胸前,在客厅中间来回地走着。其余几个同事,却是各占着一把椅子坐了,依然面面相觑。
石泰安住了脚,向何育仁道:“这样办,那是说我们照着三万五的官价,卖给国家银行。”何育仁淡淡地笑道:“自然是如此,难道他还照黑市七八万一两买我们的?”金焕然道:“那我们两三个月以来,岂不是白忙一场?”石泰安先笑了一笑,然后又摇上两摇头,但他仍然是走着步子的。他从从容容地道:“若果然是白忙一场,那是大大地便宜了我们了。我们在各方面吸收着头寸,买了金子的期货,这金子就背得可以。整亿的现钱被冻结着,让我们周转不灵,这两天闹得没有办法应付每日人家提现,不都是为了这几块金子吗?我们原只想等了金价看高,将它变卖了,除了解除冻结的款子,我们还可以盈余几千万元。若是照这样办,把七万多一两的金子,作三万五一两去弥补短的头寸,那我们是赔得太多了。”
何育仁坐在沙发上,把脑袋垂下来,无精打采地摇了两摇头,叹口气道:“姓张的,手段太辣,他半天工夫都不肯通融。假如他允许我们明天十二点以前补齐头寸的话,我这可以卖掉几块金子。现在是七万五六的行市,我们只要七万一两,你怕银楼业不会抢着要。我们只要卖七块,至多卖八块,这问题就解决了。现在把十块全搬了去,恐怕还有点儿不够。人家是把我们这本帐看揭了底,要抄我们的家。”
金焕然道:“我们把金子抵了帐,虽然照常交换,可是还短人家一屁股带两胯,这便如何是好?”何育仁只把鼻子哼了一声,淡笑着没有作声。石泰安道:“我们现在有两个办法。第一个办法,就是我们自认倒霉,把十块金砖,一齐拿去抵帐。第二个办法,就是我们满不理会,停止交换就停止交换,我们把金子卖了,总还够还债有余。”
何育仁道:“我们还要不要万利银行这块招牌?我们还吃不吃银行这碗饭?停止交换以后,跟着同业的交往,完全断绝,存户挤兑,谁还向你银行作来往?恐怕非关门不可了。”金焕然道:“那我们只有认背了。”何育仁将手连摇了两下,叹口气道:“不要提这件事了,说了心里更是难过。大家去睡觉,明天一大早起来,用车子送金砖。”说着,将手在大腿上重重拍了一下,站起身来就向经理室去了。
这行里也给何经理预备了一间卧室,那是提防万一的事,他在行里过夜的。所以他忙了一天,倒不是没有地方安歇。安歇是安歇了,他睡在床上,一夜未曾睡着。次日七点钟就起来了,督率着干部人员,将十块金砖,由仓库里提出五块一包,用厚布包裹了,就用副经理的自备人力包车,分别装载,拖向大银行交换科去。这十块黄砖,关系何育仁的生命,他可不敢大意,除亲自押解外,还有三个职员随同车前车后照料。到了大银行门口,那个通交换科的侧门,已是开着的了。他再把金砖送到交换科科长办公室,那位张科长言而有信,破例八点钟以前上班,也在等候着了。何育仁将两个包袱搬到屋子里桌上,一块块地由包袱里取出金砖来,面色沉重,然后才走向前两步,和张科长握着手。他脸上发出一种极不自然的笑意,点了头道:“我一切遵命办理了。”
张科长对那些金砖,一块块地瞟上一眼,他是经验丰富的人,自知道这金子值多少钱,点了点头道:“我只要公事上交代得过去没有不可通融的。可是我总要算和朋友尽力了,我在这屋子里熬了一夜了。你的事情告一段落,坐下来吸支烟吧。”说着,他在身上取出赛银烟盒子和打火机向客人敬着烟。
何育仁在他口里,听到说告一段落,就知道没有问题了,因道:“我们所短的头寸,有这些金子可以补齐了吧?”张科长道:“这笔细帐,我们自得详细地计算一下。我估计着,也许富余一点,也许短少一点,那都没有关系。”何育仁道:“那么,张科长给我一张收条,我就回行去转告他们去了。”张科长笑道:“那是自然,你给我这些东西,我还有不给收条的道理吗?”说着,就把科中职员叫来,点清了金块的重量,然后开了一张收条,张科长亲自加盖图章,递给何育仁,好像一切手续,都是预备好了的。
何育仁接过那张收条,看了一看收条上的数目与金块子上的分量相称,这就折叠好了,揣在口袋里,然后向张科长强笑地点了个头,就转身出去了。
他到了银行里,见所有职员,都已提早到了,静等着开门,那自然是好意的。但看他们脸上那分紧张的情形,分明他们还有一分万一的企图。以为银行今天若是开不了门,他们就得向银行负责人,索要生活费,所以何育仁一进了门,大家都向他注视着。但他态度极其自然,含着笑,走到经理室去,口里还一连地说着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在他这四个字的解释里,大家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
到了九点钟,也就照常开门营业。开门营业不到十五分钟,那位将八百万元支票来提现的范宝华,他又来了。他还是那样自大,并不要什么人通知,径直地就走进了经理室。何育仁一见到了他,这就先行头痛了。因为停止交换这层大难关,虽然已经过去,可是行里库空如洗。有人来兑现,还是无法应付。这就走向前来,笑嘻嘻地和他握着手,点了头道:“你是这样的忙,这么一大早,你就出门了。”
范宝华坐在沙发椅子上,架起腿来,自取着火柴与纸烟盒,擦着火柴,自行吸烟。微微地笑道:“我虽然起得早,也没有何经理起得早。你不是七点钟,就上国家银行了吗?”何育仁道:“是的,但是我们这一个难关,完全度过去了,没有什么事了。老实说,作银行业的人,偶然松手一点,把资金冻结一部分,那是很平常的事,也只要应付得宜,解冻也毫无困难。”他说着话,也很从容地在经理位子上坐下。
范宝华笑道:“那是当然。只要存户都像我姓范的这样好通融,天下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何育仁这就向他连连地点了几下头道:“昨天的事,那实在是多承爱护。现在你那个难关,大概是度过去了。”范宝华倒不要这层体面,将头连连地摇撼了几下道:“没有过去,没有过去。现在我就差着二三百万元的急用。我这里有张支票,希望不要给我本票。”说着,在烟盒子盖里层,松紧带子夹住的缝里,抽出一张折叠着的支票,交到经理桌上。接着笑道:“我若把这支票交到柜上,你们柜上的职员,少不得也拿了支票到经理室来请示,总打算开本票。干脆,我就单刀直入到你这里来,向你请教了。”何育仁听说,微微笑了一笑。范宝华笑道:“这次,无论如何,请帮忙。你若不帮忙,我今天过不去,这顿中饭,恐怕就要揩贵行的油了。”
何育仁接着那支票,先看了一看填的数目,然后向范宝华脸上瞟了一眼,见他满脸的肌肉颤动,全是那不正常的笑意,这就点了头道:“好的,好的。你坐一会,我到前面营业部去看看。”说着,他站起身来就向外面走着,范宝华也立刻走向前将他衣袖拉扯着,笑道:“何经理,你可不能开一张本票给我。我拿你贵行的本票在手上,和拿了自己的支票在手上,那有什么分别。二百六十万一张本票,那是买不到的东西呀。”
何育仁本不难答应他一句话,全给现钱,可是想到昨日下午,最后两小时,已把所有的现钞,搜括一空。今天还是刚刚开门,哪里就能找到这样一大笔头寸?于是站住了脚望着他出神了一会,然后笑道:“老兄,何必那样……”这下面“见逼”两个字,他不好意思说出来,把样字拖长了,不肯向下说。范宝华笑道:“我觉得我已很肯帮忙了。我一个跑街的小商人,有多大的能力呢。”
何育仁看他那样子,是丝毫无通融之余地,便笑道:“请你等着罢,我绝对让你满意。”他笑嘻嘻地走了。范宝华对于这事,倒是淡然处之,就架腿坐在沙发上,缓缓地吸烟。约莫是十分钟,何育仁走进来了,他手上拿着一捆钞票,又夹了一张本票,弯了腰全放在茶桌上。范宝华先看那本票,就写的是二百万,因摇着头微笑道:“难道一百万现钞,你们都不肯给我。”
何育仁道:“本票也是一样。难道万利银行的本票都不能交换不成?哪家商业银行,也不能无限制地付出现钞。根本国家银行,就不肯多给我们现钞啊!你不相信我们,把这本票存入国家银行,下午你再开支票,也不过耽误你几小时而已。”范宝华自知道他开出了本票,就得负责,只是含笑吸烟。这时,他耳朵静下来了,就听到外面营业部哄哄的一片人声。再看何育仁的颜色,也极不自然。他想着在万利银行的存款,已没有多少,不必和他难堪了,将钞票本票收进了皮包,就告辞而出。
到了营业部一看,沿着柜台外,全站的是人。有的在数着钞票,有的在伸着支票或存款折子,向柜台里面递。柜台里面那些办事职员,脸上都现着紧张之色。几个职员站在柜台里边,正和柜台外的来人,分别说话。这不用细想,乃是银行开始挤兑的现象,万利银行的黄金时代,到这里要告一个段落了。
范宝华怀着一肚子的高兴,坐了人力车子,立刻转回家去。在半路上,就看到魏太太穿件蓝布大褂,夹了个旧皮包,在人行路上低了头缓缓地走。这就跳下车来,将她拦着,笑道:“来得正好,我们一路吃早点去。”魏太太站住了脚,抬起头来,倒让他为之一惊。今天,她没有涂一点胭脂粉,皮肤黄黄的。两只眼眶子也像陷落下去很多。不过她的睫毛显得更长,倒另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样子。她在长睫毛里,将眼珠一转,向范宝华摇了摇头,并没有说什么。
范宝华道:“你有什么心事吗?”魏太太只轻轻地叹了口气,依然还是不说什么。范宝华忽然想起,人家的丈夫还关在看守所里吃官司呢,便笑道:“不要难过,作黄金的人,吃亏的多了,有家放手去作的银行,昨天还几乎关了门呢。你到我家里去吃午饭,我给你一点兴奋剂。”魏太太将眉毛皱了一皱,苦笑道:“人家心里正在难过呢,你还拿我开玩笑。”
范宝华道:“我决不是拿你开玩笑,我除了在万利银行拿回一笔款子而外,洪五爷还答应让给我两颗钻石。”魏太太听到钻石两个字,好像是饥饿的猴子,有人拿着几个水果在面前堆着,立刻心里就跳上了几跳,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带了三分笑意问道:“钻石?多大的?你越来越阔了,金子玩过了,又来玩钻石。”
范宝华笑道:“我哪谈得上玩钻石?也不知道洪五爷怎么突然高兴起来,说是我有这么一个好友为什么不送点珍贵东西给人家呢?我笑着说我送不起,这话当然也是实情。你猜他怎么说,你会出于意外。他说,假如能证明你是送那朋友的话,他和我合伙送。”魏太太道:“送你哪个朋友?”范宝华笑道:“你猜猜吧,我这位朋友是谁呢?我希望你不要错过机会,你要来。”魏太太笑道:“你可不要骗我。”范宝华道:“我骗你一回有什么用处,第二次有真话对你说你也不相信的了。”魏太太低头想了一想,因道:“好吧。我十二点多钟来吧。我现在有点事要去办,不能多说话了。”说毕,她还向范宝华微微一笑,然后走去。
她心里本来是搁着一个丈夫受难的影子,急于要到看守所去看看,可是听了老范这番报告以后,脑子里又印了一个钻石戒指的影子,她匆匆地向看守所跑了去。到了门口,平常的一座一字土库墙门,只是门口挂着一块看守所的直立牌子,牌子下面,站着一个扶的警卫,这就给人一种精神上的威胁,老远的就把走路的步子放缓了。到了警卫面前,就缓缓地向前两步,先放了一阵笑容,然后低声道:“我要进去探望一个人。”警卫道:“探望犯人吗?你先到传达处去说罢。”说着,将手向门里一指。
魏太太到了传达处,向那里人说明了来意,由他引着进了一重院落,在登记处填了一页表格,那坐在办公桌上的办事员,是个年纪大的人,架起老花眼镜,将她填的表格看了一看,然后低下头,把视线由眼镜沿上射出来,向魏太太脸上身上看了来。这个姿态,最不庄重,她对这个看法,虽然很不愿意,可是也不便说什么。那老办事员将她打量了三四次,然后写了个字条,盖上图章,放在桌子角上,向她面前一推,再低了头,在眼镜沿上斜向了她望着,因道:“拿了这个去等着,回头有人叫你。”
魏太太进得门来,脑筋里先就有三分严肃的意味,存在心头上。这时看了小办事员都很有点威风,她想着俗传人情似铁,官法如炉的八个字,那是一点不假。那小办事员看人的姿态,虽然相当滑稽,但是他脸上没有一点笑容,也就不说什么,拿过那张条子走了出来。这办公室外,是一带走廊,一列放了三四条长板凳。她走出来,有一位警士指着凳子道:“你就在这里坐着等吧。”
魏太太是生平第一次到看守所,又知道司法机关,一举一动,都是要讲着法律的,人家叫怎么做,自己就怎么做,她在板凳上坐着,左右两边看看,见左边坐着两个女人,都是穿着八成旧的衣服,面色黄黄的蓬了满后脑的头发。这样,她当然不愿意去和她们说话。右边有个老头子,也是小生意人的模样。她觉得这些人若是探监的,恐怕所探的犯人,也不会怎样的高明,还是少开腔吧。默然地坐了约半小时,便夹着皮包站起来散步,沿着走廊走了两个来回,见来往的警士,对自己都看了一下,心里想着:大概是乱走不得吧?于是又坐了下来。自己已经移过去两尺路,大概已不是一两小时了。她微微地站起来,看到警察还在身边走来走去,她又坐下去了。
过了十来分钟,过来一个警察,大声叫着田佩芝。她站起来,那警士向她点了两点头。她看到这里的人,脸上全是不带笑容的,她见人点头,也就跟着他走去。那警察引着她走,先穿过一间四面是墙壁的屋子,然后遇到一个木栅栏门,门边就站有一位警察。引路的警察,报告了一声看魏端本的,那守门的警察,就伸着手把填写的探视犯人单子,接过去看了一看,然后才开着栅栏门,将魏太太放进去。她走进去之后,那栅栏门立刻也就关起来。她回头看了一下,倒不免心里连跳了几下。虽明知道自己并不会关在看守所里的,但是这栅栏门一关闭起来,她心里就不免怦怦乱跳几下。但是她极力镇静着,镇静得将走路的步子都有了规定的尺寸。
她经过了一条屋外的小巷子,到达一个小天井,这里的房屋,虽都是矮小的,但静悄悄的一点声音没有,好像是到了一幢大庙里。那护送的警士,就在屋檐下叫了声魏端本。随着这声叫,东边墙角下的小屋,在木壁上推开了尺来见方的一扇木板窗户,魏先生由里面伸出来。
魏太太一见,心里一阵酸痛,眼圈儿先红了。原来两天不见,他那西式分发,像干茅草似的堆在头上,眼眶儿下落,脸腮尖削,长了满脸的短胡茬子。颈脖子下面,那灰色制服的领子,沿领圈有一道漆黑的脏迹。她走近了窗户边,翻着眼睛望了他,还不曾开口呢,魏端本就硬着嗓音道:“你,你今天才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望你呀?”
魏太太再也忍不住那两行眼泪了,呼叱呼叱地发着声,将手托着一条花绸手绢,只管擦着眼泪,半低了头靠着墙壁站定,她只有五个字说出来:“这怎么办呢?”魏端本道:“我完全是冤枉,不但黄金,连黄金储蓄券的样子,我也没有看见过。昨天已经过了一堂,检察官很好,知道我没有得着一点好处,我完全是为司长牺牲。我没钱请律师辩护,听天由命吧。”说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魏太太迟到今天才来探望,本来预备了许多话来解释的,现在却是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有呆呆站着擦着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