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地方,遇到曼丽小姐,那的确是范宝华意外的事,不过既是遇着了,这个机会,就不可以失掉。于是向她敬烟,向她斟茶,还买糖果水果敬客,不断的周旋。曼丽小姐,对于这几个角儿表演的戏,很感到兴趣,尤其她对台上一个唱小生的角儿,很是赞赏,她除了低声叫好之外,还鼓了几回掌。
范宝华低声向她笑道:“东方小姐,你觉得这戏很不错吗?”她点点头道:“我觉得很是不错。”他笑道:“不知东方小姐明天有工夫没有?若是抽得出工夫来,我愿明天请你再看一回。”她笑道:“我是闲人一个,天天有工夫,但也不知哪里来的许多闲事,总是交代不清楚,所以也可说没有工夫。”
范宝华笑道:“那么,我就去买票,明天请你和四奶奶一路来好不好?”曼丽向他笑着,将嘴对前座魏太太的后影子一努。范宝华笑着摇摇头,也没有说一个字,于是四目相视而笑。范宝华在朱公馆跑着的日子虽不见多,可是四奶奶来往的宾客,差不多都是消息灵通的。自己的事为东方曼丽熟知,自在意中,倒也不去介意,就悄悄地买下了次日的戏票。
戏散之后,四奶奶抓着范宝华的手道:“我明天中午,请你吃饭。今天派你一个差使,护送曼丽回家。”范宝华笑道:“有这样优厚的报酬,我敢不效劳?只要曼丽小姐愿意,我也应当护送。”朱四奶奶笑道:“请你吃饭,派你护送小姐,根本是两件事。”范宝华口里说着是是,看看曼丽的脸色,略微有点笑容,不点头,也不说话,只是睁眼望了他。范宝华向她点点头表示了愿意听她的指挥,至于同伴看戏的人,他已全忘了。她始终是带了微笑,站着他身边。
大家出了戏馆子,范宝华就随在她身后走去了。这是深夜十二时以后,重庆的街市,已是车少人稀,只有电线杆上的孤零电灯,断续地在夜空里向人睁着雪亮的眼睛。曼丽没有坐车子,在马路边沿上走着,范宝华跟在后面,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聊着闲话。
走了两条马路,她忽然问道:“范先生,你今天是太高兴了吧?”范宝华笑道:“当然是很高兴,难得我和你作了朋友。”她笑道:“那什么稀奇,我有很多男朋友,你也有很多女朋友。我是说你今天有笔很大的收入。”范宝华道:“我也不必相瞒,我是老早买了点黄金储蓄券,今天官价提升了。不过翻身的人太多,也不止我一个,而且我是其中渺乎其小的一个。”
曼丽道:“这倒是实话。重庆市上一买几千两金子的有的是,明天中午吃饭你知道有些什么人吗?”范宝华道:“大概今日在场的人都有了吧?哦!我那同伴不会在内。哟!他走开了,我都不知道。”曼丽笑道:“你有了新的女朋友,就忘了旧的男朋友了。四奶奶也是这样,你可以拜她为师。明日中午吃饭,有贾经理,没有小宋。你知道那为什么吗?”范宝华嗤嗤地笑了一声。曼丽笑道:“天下也不少大胆的人,要在太岁头上动土。范先生,你不觉得我是一位太岁。”范宝华在后面连点头带拱手,只管说不敢,不敢。曼丽格格地笑了一阵。范宝华觉得这位小姐倒是单刀直入,有话肯说。可是这让人说话不能带一点弹性,也就只好随声附和的一笑。
又送了两条街,就到了曼丽寄宿舍的门口。她回转身来,伸手和他握了一握,笑道:“明天午饭见了。谢谢你呀。”范宝华倒觉得她的态度不坏,笑着告别。回得家去,吴嫂开门相迎,他首先就闻到一种香气。上得楼来,在灯光下看到她一张大白脸,笑道:“今天你也高兴,化妆起来了。”她笑道:“哪里是?是吴家娃儿,下午来了,他说,你这宝硬是押得好准。他把所有的钱,前后买了十两金子。本钱都是三万五。今天一涨价,他赚了五十万。他说,谢你是谢不起,送了我一瓶雪花膏。我擦了试试,好香哟!”
范宝华笑道:“那么,你收了我一张十两的黄金储蓄券你也赚了十五万了。我不很对得起你吗?”说话时,她正在他面前,向桌面的玻璃杯子里倒茶。范宝华就趁便在她横胖的脸腮上撅了一把,两个指头,粘满了雪花膏。吴嫂倒不闪开,就让他撅。微笑道:“啥事我不和你作,你也应该谢谢我吗!”
范宝华大笑。他手上端着杯子,坐在椅子上,只是昂了头出神。吴嫂望了他道:“又有啥事在想?你还想发财?”他道:“我暂时够了,不再想倒把了。不过我在想,这次黄金一涨价,大家大小占点便宜,我想不起来,还有谁吃亏的没有。”吴嫂道:“你朋友里头,那个赌鬼陶先生好久没来,说是到川西贩大烟土去了,回来了没得?他不买黄金,买乌金,恐怕发不到财。”
范宝华道:“本来赌钱也可以发财,但是他的手艺不到家,那也就认命吧。”吴嫂道:“我就认命,我和你到下江去当一辈子大娘,我都愿意。”范宝华道:“不过我娶了太太以后,就怕你不愿意了。”她鼻子哼了一声道:“你若是娶田小姐那样的女人,你就要倒霉咯。”范宝华笑道:“你还是放她不过。”吴嫂道:“我有啥子放她不过。你不信就往后看吗!”
老范点点头道:“我承认你这话有些理由。不必往后看,明天上午我就可以把她看出来了。”吴嫂并不知道他说话何指,只是笑笑。范宝华是比昨天更高兴,今天是在发财之后,又认识一位曼丽小姐了。
到了次日中午,他换了一套漂亮的西服,到了朱四奶奶家门口,老远地就看到一乘小轿,追踪而来。他心想着:这或者是曼丽小姐来了,可就站在路边等轿子抬了过来。不多一会,轿子到了身边,他才看得清楚了,轿里乃是一位穿西服的黄脸汉子。他正注意着,轿子里笑着叫了一声老范。他由声音里面听出来了,正是诚实银行的贾经理。他忍不住笑道:“我都不认得了,好漂亮。前面那幢洋楼就是朱公馆,已经到了。”
贾经理叫住了轿子,下来和他握着手,笑道:“老兄,和你两天不见,你可发了大财了。”范宝华笑道:“你打发了轿钱,我们再说话。”贾经理打发轿子走了。
范宝华握着他的手,对他这身西服看了一看,这倒是挺好的灰色派立司做的。不过身上的两只衣肩,在他的瘦肩膀上各伸出来一块,而领子也现着开了个更大的领圈,这样,就连带着腰身也不相称了。西服里面,也是一件雪白的绸衬衫。只是他打的一条红蓝格子的领带,却歪扭到一边。于是情不自禁地,将他的领带扭正过来。这不免又有了个新发现,原来他的小胡子,原来是沿着上嘴唇一抹乎的,这时,只在鼻子底下,养了一小撮小牙刷子似的东西。便笑道:“贾经理,你失落了什么东西吧?”贾经理听说,不免愕然一下,只管望着他。
范宝华道:“我猜想着,你不会知道是失了什么的。我告诉你吧,你鼻子以下,嘴唇以上,丢了论百数的物资。”贾经理想过来了,哈哈笑道,伸手拍了他的肩膀道:“老弟台,你不要见笑,谁到女人堆里去,不要修饰修饰呀。我们不让人见喜,也不要让人讨厌吧?”范宝华笑道:“是的是的,我给贾经理捧场,见了四奶奶,我多给你说好话。”贾经理笑道:“快到人家门口了,说话声音小一点儿吧。”
于是老范故意挽了他的手膀,作出很年轻而顽皮的样子,带跳带走。贾经理自不便这样做,只有加快了步子跟他走去。
到了朱公馆门口时,四奶奶已是含了满面的笑容,站在石阶下等着了。她今天似乎有意和贾经理比赛着年轻,换了一件花绿绸的西装,翻着领子,敞开了脖子下一块白胸脯。拦腰微微地束住了一根绿绸带子。头发半蓬松着,在脑后簇起一排乌云卷,在右边鬓角下,斜插了一朵茉莉花球。看到客人来了,老远地伸出光而又白的手臂,和客人一一握手,连说欢迎。
在四奶奶后面,同时闪出曼丽小姐。她今日也换了装束,穿了白底红花的长衫。那花全是酒杯大一朵的玫瑰。长发梳了两条小辫,而且还戴了两个红结子,鲜艳夺目。贾经理两道看数目字的眼光,早被这一团红花所吸引。她已是迎出来了,在红嘴唇里,先是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向老范一笑,然后点了头道:“客都到齐了,就等你二位。”她本还不曾认识贾经理,而贾经理借了这句话,取下头上新买的呢帽,连点头带鞠躬,笑道:“来晚了,对不住,对不住!”说着,闪到一边。
主人将来宾迎到客厅里,果然还有一对客人,男的是徐经理,女的是魏太太田佩芝小姐。她和女主人一样,今天改穿了西装,不过颜色更鲜艳一点,乃是紫色带白点子的花绸作底。鬓边也学了主人,斜插着茉莉花球。而她脸上的胭脂,擦得比任何一次都要浓厚些。
当女主人将男女来宾一一介绍之时,她也和范宝华握着手,而且还笑着说:“我们是很久不见了。”老范见她赘上这句话,有点莫名其妙,昨晚上不还在戏馆子里见面的吗?但也不声辩,只是笑笑。
次之,徐经理和范贾二人握手,他穿着一套漂亮的白哔叽西服,在重庆,那简直是少有人能表现的。而在他的手指上,就套着一枚钻石戒指。老范心里想着,这位田小姐,大概是根据金刚钻交朋友的,谁有金刚钻,就和谁要好。他心里这样想着,和徐经理握着手,却很快地看了魏太太一眼,大家落座。
朱家漂亮的女仆,搪瓷托盘,先托着两只玻璃杯,送到茶桌上。贾经理看杯子上盖着盖子,隔了玻璃看到里面的茶色绿莹莹的,每片茶叶都舒展地堆叠在杯子底上。魏太太笑道:“这茶可喝,是福建真品。在四川于今能喝到福建茶,这不是容易的事呀。”
正说着,女主人亲自捧了只圆形的玻璃盒子进来。里面是整块的乳油蛋糕,女仆跟在后面,送着瓷碟子和水果刀来。女主人掀开盒盖,将来放在茶桌上,然后将蛋糕切着,放在碟子里,每人面前,送去一碟。
范宝华按着碟子笑道:“哎呀,这是祝寿蛋糕呀。四奶奶的华诞?”她且不答复这话,向曼丽瞟了一眼。曼丽坐在旁边椅子上,就站了起来,向她摇着手道:“不能再误会了,我的生日早过去了。”四奶奶笑道:“不管是谁的生日吧,反正不是我的生日。”
贾经理看到曼丽和魏太太都是年轻貌美,而且也非常的活泼,并没有什么男女界限。心里暗暗想着,这地方实在是个引人入胜之处,能够常来,必定可以交到女朋友,既然如此,这就必须装得大方些,好给人家一个好印象。于是笑道:“那我得恭贺一番,让我打一个电话到行里去,给曼丽小姐预备一点寿礼。”范宝华心里想着:这家伙福至心灵,居然自动地说送礼。曼丽听到银行经理要送礼,不由得破颜一笑,点了头道:“贾经理你不要客气,我已经声明了,并不是我的生日。”
贾经理端着蛋糕碟子,正将赛银小叉子,叉着大块的蛋糕向嘴里塞了去。见曼丽向他笑着,不免慌了手脚,咀嚼着蛋糕道:“没有别的,送点儿寿桃寿面来,凑份热闹罢了。”曼丽料着他这是虚谦之词,依然笑了谦逊着道:“不要破费,不要破费!”
范宝华可知道他的脾气,说是寿桃寿面,必是三斤切面,二三十个白面馒头。这种东西,送到朱四奶奶家里,只好让人家倒了喂狗。他若是真打电话送来了,那可是个笑话。于是笑道:“要送礼,我们就合股公司吧,来来,我们商量商量。”
说着,把贾经理引到舞厅的门帘子下面,低声道:“你打算送东方小姐一些什么?”贾经理道:“我不是说送人家寿桃寿面吗?”范宝华道;“你说的是三斤切面,二三十个馒头?”贾经理道:“送馒头究竟不大好。我想送十个小鸡蛋糕,那些小鸡蛋糕,不有歪桃子形的吗?正好当寿桃用。”范宝华抱着拳头,给他拱了两拱手。低声笑道:“劳驾!你不必办,都交给我吧。我绝对向曼丽说,是我们两个人买的。”
贾经理道:“那么,你打算送什么东西?”范宝华道:“我送她一个金锁片和一副金链子。”贾经理怔了一怔,翻眼望着他道:“我们两个人?”范宝华笑道:“我出钱,你出名。”说着,捏了他的手,连摇撼了两下,意思是教他不必再说。
于是两人复归到座位。老范向曼丽笑道:“东西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明日补祝。”徐经理和魏太太表现得很亲密,坐在一张仿沙发的长藤椅上,态度很是自然。他也向曼丽笑道:“我们也当略有表示,只好补祝了。”曼丽笑道:“我说不是生日,你们一定要说是我生日,那我有什么法子,好在我能白得许多东西,也不吃亏,我就糊里糊涂算是过生日吧。”
朱四奶奶端了一碟蛋糕,傍着贾经理身边的椅子坐着,笑道:“大家都凑份子,不带我一股吗?二位也替我代办一下吧。”贾经理在她坐下来的时候,就觉得有一阵动人的香气送到了鼻子里,同时,又看到四奶奶露着细白整齐的牙齿向人笑来。尤其是她以南方人操着的国语,觉着比纯粹北方人说的还要清脆入耳。他很怕答应晚了,招致四奶奶的不快。立刻笑道:“我们代办,我们代办,假如办得不称意,还可以更改。”
四奶奶对于贾经理之为人,虽略微了解,可是对于范宝华之个性,却摸得更熟,老范正开始追求曼丽,他把老贾拉到一边去,一定商量好了送礼的办法,而且由他作主,一定是很优厚的。于是向范贾二人笑了一笑。
这里是刚把寿糕吃完,老妈子就请上楼去吃饭。这原来赌钱的小客室里,布置了一张小圆桌又是六把弹簧椅子。圆桌上是雪白的台布蒙着,放下了赛银的杯碟牙筷。这在战前,实在平常得很,可是在大后方的今日,却是个极不容易遇着的事。贾经理先是一惊。桌子中间放下一只一尺二寸直径大彩花盘子,里面放着什锦拼盘。贾经理站在桌边看去,就看到其中有的鱼和龙须菜两样。明知道这是飞机带来的罐头货。可是这日子要在重庆吃这样的罐头货,非得和盟友有些来往不行。心里就回想到前天请四奶奶吃饭,幸而是接受了老范的劝告。若是只弄四个碟子请她吃面,决非这种大手笔的人看得惯的。
他正这样出神呢,四奶奶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挽了他一只手臂,向正面席上推动着,笑道:“贾先生,请到上面坐。”他是站在桌子下方的,笑道:“不必客气,我就在这里坐。”朱四奶奶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那不妥当吧?你和我女主人坐在一处,要占我的便宜?”贾经理对于她这个说法,真是没有法子辩护,把老脸涨红了,连说不敢。四奶奶笑道:“既不敢,你就服从我的命令,请坐上席。”贾经理本已词穷,听到她这话,又很有点味儿,就只好坐了上席。
于是主人让范宝华徐经理左右夹着贾经理坐了。曼丽田佩芝左右夹着自己坐了。坐定,她先笑道:“我们这里,男女阵线,壁垒分明,各占桌子半边。田小姐和徐经理挨着坐,友谊本来是深的。曼丽小姐和范先生挨着坐,我也希望友谊有进步。我和贾经理隔着个桌面,好像是友谊浅薄一点。但我希望能够不划分这样深远的界限,因为现在时代不同了。请喝酒。”她说话时,老妈子早在各人杯子里斟上了酒,她举起杯子来,对着各人敬酒,而她的眼光,却在杯子沿上望了贾经理。贾先生真觉得满身都是舒服,也就端起杯子奉陪。
主人是十分的周到,她先向曼丽敬酒,说是祝寿,要范宝华相陪。然后向魏太太道:“田小姐,我恭贺你一杯。”魏太太和徐经理公开的陪伴,本来日子很短。在范宝华当前,她说不出来精神上是受着一份什么压迫,所以她始终不大说话,只是微笑着。这时女主人正式向她敬贺一杯,只得举起杯子来笑道:“我有什么可贺的呢,我并不过生日。”
四奶奶笑道:“我这杯酒,比恭贺你作生日那还要有劲。徐经理快陪一杯,我知道你们的喜期快了。”这位徐经理恰好也是不大说话的,举着杯子笑道:“多谢多谢,我干杯。”四奶奶道:“这多谢是双关的,有谢介绍人的意思在内。老范曼丽,你们也同贺一杯。贾经理就剩你了。咱们也恭贺这两对一杯,好吗?”这咱们两个字,说得贾经理心服口眼,连说好好。他也就端起杯子来,于是同干了一杯。这样魏太太的情形是公开了,曼丽的态度,也相当明朗,而最妙是四奶奶自己的心事,也略有透露,于是三位男宾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