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伯笙问太太的这句话,觉得是很平常,太太竟因这句话哭了起来,倒是出于意外的,因道:“猪血这东西,我看是不大干净,吃到嘴里,也没有什么滋味,我说句不好,也没有多大关系,你怎么就伤心起来了?”陶太太在衣袋里掏出一方旧手绢,揉擦着眼睛,淡淡地道:“我也不会吃饱了饭,把伤心来消遣。我流泪当然有我的原因,现在说也无益,将来你自然会明白。”
陶伯笙笑道:“我有什么不明白的。无非是你积蓄下来的几个钱,为家用垫着花了。这有什么了不起,明后天我给你邀一场头,给你打个十万八万的头钱,这问题就解决了。”陶太太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在赌上打主意,你脑筋里,除了赌以外,就想不到别的事情吗?”
陶伯笙望了她道:“咦!怎么回事,你今天有心和我别扭吗?你可不要学隔壁魏太太的样子。她和丈夫争吵的结果,丈夫坐了牢,她自己把家丢了。躲到乡下去,你看这有什么好处?”陶太太道:“我和魏太太学?你姓陶的一天也负担不起。人家金镯子钻石戒指,什么东西都有。我只有一枚金戒指,昨天晚上,就押出去给你打酒喝了。你一天到晚夹了只破皮包,满街乱跑。你跑出了什么名堂来?你还不如李步祥,人家虽是作小生意买卖出身的,终年苦干,多少总还赚几个钱。你有什么表现?你说吧。”
陶伯笙道:“我有什么表现?在重庆住了这多年,我并没有在家里带一个钱来,这就是我的表现。”陶太太笑了一声道:“你在重庆住了这多年没有在家里带钱来,那是不错。可是马上胜利到来,大家回家,恐怕你连盘缠钱都拿不出来。你在重庆多年有什么用?你就是在重庆一百年,也不过在这重庆市上多了一个赌痞。”
陶伯笙把脸一沉道:“你骂得好厉害。好,你从今以后,不要找我这赌痞。”说着,一扭身走到外面屋子里去,提了他那个随身法宝旧皮包,就出门去了。
陶太太在气头上,对于丈夫的决绝表示,也不怎样放在心上,可是他自这日出去以后,就有三天不曾回来。陶太太卖血的几个钱,还可以维持家用。虽然陶伯笙三天没有回家,她还不至于十分焦急。这日下午,她正闷坐在外面屋子里缝针线,一面想着心事,要怎样去开辟生财之道,而不必去依靠丈夫。忽然外面有个男子声音问道:“陶先生在家吗?”她伸头向外看时,是邻居魏端本。
他是新理的发,脸上刮得光光的。头上的分发也梳得清清楚楚。只是身上穿的灰布中山服脏得不像样子,而且遍身是皱纹,这就立刻放下针线迎到门外笑道:“魏先生回来了,恭喜恭喜。”他的脸子,已经瘦得尖削了,嘴唇已包不着牙齿。惨笑了道:“我算作了一回黄金梦,现在醒了,话长,慢慢地说吧,我现在已经取保出来了,以后随传随到,大概可以无事,我太太带着两个孩子到哪里去了?”
陶太太道:“她前几天,突然告诉我,要到南岸去住几天,目的是为魏先生想法子,到南岸什么地方去了,我不知道,她把钥匙放在我这里,小孩子都很好,你放心。”
魏端本道:“我家杨嫂,也跟着她去了?”陶太太进里面屋子去取出钥匙交给了他,向他笑道:“杨嫂跟着她去是对的,不然,你那两个孩子,什么人带着呢。你回去先休息休息吧,慢慢再想别的事。我想,我们都得改换一下环境,才有出头之日。老是这样的鬼混,总想捡一次便宜生意作,发一笔大财,这好像叫花子要在大街上捡大皮包,哪有什么希望?”
魏端本走回家去,看到房门锁着,本来也就满心疑惑,现在听了她的话,更增加了自己的疑团,但是急于要看着自己家里变成了什么样子,也不去追问了,说了声回头见,赶快地走回家去。
打开锁来,先让他吃了一惊,除了满屋子里东西抛掷得满床满桌满地而外,窗子是洞开的,灰尘在各项木器上,都铺得有几分厚,正像初冬的江南原野,草皮上盖了一层霜。床上只剩了一床垫的破棉絮,破鞋好几双,和一只破网篮,都放在棉絮上。桌上放着一只铁锅,盖住了些碗盏,一把筷子,塞在锅耳子里,油盐罐子和酱醋瓶子,代替了化妆品放在五屉桌上,地面上除了碎报纸,还有几件小孩的破衣服。他站着怔了一怔。心想太太这决不是从容出门,必定是有什么急事,慌慌张张就走了,想当年在江苏老家,敌人杀来了,慌忙逃难,也不过是这种情景,这位夫人,好生事端,莫不是惹了什么是非了。
他在屋子中间呆站了一会,丝毫没有主意,后又开了外边屋子的门,这屋子的窗子是关的,里面的东西,都也是平常的布置。他到厨房里去,找到了扫帚掸子,把外面屋子收拾了一番,且坐着休息五分钟。但就是这五分钟,只觉得自己心里,是非常的空虚,出了看守所,满望回得家来,可以得着太太一番安慰,至少看到自己两个孩子,骨肉团聚之后,也可以精神振奋一下。然而……他这个转念还没有想出来,桌子下面瑟瑟有声。低头看时,两只像小猫似的耗子,由床底下溜出来。后面一只,跟着前面这只的尾子,绕了桌子四条腿,忽来忽去,闹过不歇。重庆这个地方,虽然是白天耗子就出现的,可是那指着人迹稀少的地方而言,像外边这间屋子,乃是平常吃饭写字会客的地方,向来是不断人迹的。这时有了耗子,可见已变了个环境。他立刻哀从中来,只觉一阵酸气,直透眼角,泪珠就要跟着流出来。
他又想着,关在看守所里,受着那样大的委屈,自己也不肯哭,现在恢复了自由,回到了家里,还哭些什么?于是突然地站起,带着扫帚掸子,又到里面去收拾着。两间屋子都收拾干净了,向冷酒店的厨房里,舀了一盆凉水擦抹着手脸。看看电灯来火,口也渴了,肚子也饿了,这个寂寞的家庭,实在忍耐不下去。锁了门出去,买了几个热烧饼,带到小茶馆里,打算解决一切。
重庆的茶馆,大的可以放百十个座头,小的却只有两三张桌子,甚至两三张桌子也没有,只是在屋檐下摆下几把支脚交叉的布面睡椅,夹两个矮茶几而已。作风倒都是一样,盖碗泡茶约分四种,沱茶、香片、菊花、玻璃。玻璃者,白开水也。菊花是土产,有铜子儿大一朵,香片是粗茶叶片子和棍子,也许有一两根茉莉花蒂,倒是沱茶是川西和云南的真货,冲到第二三次开水的时候,酽得带苦橄榄味。此外是任何东西不卖,这和抗战时期的公务人员生活,最是配合得来。在三十四年春天,还只卖到十元钱一碗。
魏端本打着个人的算盘,就是这样以上茶馆为宜。但电灯一来火,茶馆里就客满,可能一张灰黑色的方桌子,围着五六位茶客,而又可能是三组互不相识的。他走进一爿中等的茶馆,二三十张桌子的店堂全是人影子,在不明亮的电灯光下拥挤着。他在人丛中站着,四周观望了一下,只有靠柱子,跨了板凳,挤着坐下去。虽然这桌子三方,已经是坐了四个喝茶的人,但他们对于这新加入的同志,并不感到惊异,他们照旧各对了一碗茶谈话。
魏端本趁着茶房来掺开水之便,要了一碗沱茶。先就着热茶,一口气把几个烧饼吃了,这才轮到茶碗掺第三次开水的时候,慢慢地来欣赏沱茶的苦味。他对面坐了一位四十上下的同志,也是一套灰色中山服。不过料子好些,乃是西康出的粗哔叽。他小口袋上夹一支带套子的铅笔,还有一个薄薄的日记本。头发谢了顶,由额头到脑门子上,如滑如镜。他圆脸上红红的,隐藏了两片络腮胡子的胡桩子,他也是单独一个人,和另外三个茶客并不交言。他大口袋里还收着两份折叠了的晚报,而他面前那碗茶,掀开了盖子并不怎样的黄,似乎他在这里已消磨了很久的时间了。
魏先生料着他也是一位公务员,但何以也是一人上茶馆,却不可解,难道也有一样的境遇吗?心里如此想着,不免就多看了那人几眼。那人因他相望,索性笑着点了个头道:“一个人上茶馆,无聊得很啊。”魏端本道:“可不是。然而我是借了这碗沱茶,进我的晚餐,倒是省钱。重庆薪水阶级论千论万,而各种薪水阶级的生活,倒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大概我们是最简化的一种。”那人因他说到我们两字,有同情之意,就微微一笑。
魏端本感到无聊,在衣袋里掏摸一阵,并无所获,就站起来,四面望着。那人笑问道:“你先生要买纸烟吗?买纸烟的几个小贩子今天和茶馆老板起了冲突,今天他们不来卖烟了。我这里有几支不好的烟,你先尝一支怎么样?”说着,他已自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只压扁了的纸烟盒子。
魏端本坐下来,摇着手连说谢谢。那人倒不受他的谢谢,已经把一支烟递了过来,向他笑道:“不必客气,茶烟不分家。我这烟是起码牌子黄河。俗言道得好,人不到黄河心不死,吸纸烟的人到了降格到黄河牌的时候,那就不能再降等了,再降等就只有戒烟了。”
魏端本觉得这个人很有点风趣,接过他的烟支,就请问他的姓名。他在口袋里拿出一叠二指宽的薄纸条,撕下一张送过来。这是抗战期间的节约名片。魏端本接了这名片,就觉得这人还有相当交际的,因为交际不广的人,根本就把名片省了。看那上面印着余进取三个字,下注了“以字行”。上款的官衔,正是一个小机关的交际科的科长。这就笑道:“我一看余科长就是同志,果然不错。我没有名片,借你的铅笔,我写一写名字吧。”
余进取口袋里铅笔取出来,交给了他,他不曾考虑,就在那节约名片上,把真姓名写下来,递了过去。余进取看到,不由得哦了一声,魏端本道:“余科长,你知道吗?”他沉吟着道:“我在报上看到过的。也许是姓名相同吧?”魏端本这就省悟过来了,自己闹的这场黄金官司,报上必然是大登特登,今天刚出法院,还不知道社会上对自己的空气,现在人家看到自己的名字,就惊讶起来,想必这个贪污的名声,已经传布得很普遍了。便向余进取点了两点头道:“一点不错,报上登的就是我。你先生看我这一身褴褛,可够得上那一份罪名?至少我个人是个黑天冤枉。”
余进取点点头道:“你老兄很坦白,这年月,是非也不容易辨白,这是茶馆里,不必谈了。”他说着话时,向同桌的人看了看。另外三个人,虽然是买卖人的样子,自然,他也就感到不谈为妙。吸着烟,谈了些闲话,那三位茶客先走了。
魏端本终于忍不住胸中的块垒,便笑道:“余先生,你真是忠厚长者。其实,就把我的姓名,再在报上宣扬着,我也不含糊,我根本是个无足轻重芝麻小的公务员,谁知道我?以后我也改行了。摆个纸烟摊子,比拿薪水过日子也强。话又说回来,薪水这东西,以前不叫着养廉银子吗?薪水养不了廉,教人家从何廉起?无论作什么事的,第一要义,总得把肚子吃饱,作事吃不饱肚子,他怎么不走出轨外去想法子呢?”
余进取隔了桌面,将头伸过来,低声笑道:“国家发行黄金储蓄券,又抛售黄金,分明给个甜指头人家吮吮,好让人家去踊跃办理,而法币因此回笼。这既是国家一个经济政策。公务员也好,老百姓也好,只要他不违背这个政策,买金子又不少给一元钱,为什么公务员一作黄金就算犯法呢?还有些人作黄金储蓄,好像是什么不道德的事一样,不愿人知道,这根本不通,国家办的事,你跟着后面拥护,那有什么错?难道国家还故意让人民作错事吗?”
魏端本听了将手连连的在桌子沿上拍了几下道:“痛快之至!可是像这种人就不敢说这话了。”余进取在袋里取出那两份折叠着的晚报来问道:“你今天看过晚报吗?”魏端本道:“我今天下午三点钟,才恢复了这条自己的身子,还没有恢复平常生活,也没有看报。”
余进取将报塞到他手上,指了报道:“晚报上登着,黄金官价又提高,不是五万就是六万,由两万涨到三万五,才有几天,现在又要涨价了,老百姓得了这个消息,马上买了金子,转眼就可以由一万五赚到两万五,而且是名正言顺的赚钱,他为什么不办?公务员若是有个三五万富余的钱在手上,当然也要办。你不见当老妈子的,她们都把几月的工钱凑合着买一两二两的。”
魏端本点点头道:“余先生这话,当然是开门见山的实情,可是要面子打官腔的人,他就不肯这样说,若有人肯这样想,我也就不吃这场官司了。”余进取又安慰了他几句,两个人倒说得很投机,坐了一个多钟头的茶桌方才分手。
魏端本无事可干,且回家去休息。虽然家里是冷清清的,可是家里还剩下一床旧棉絮,一床薄褥子,藤绷子床柔软无比,回想到看守所里睡硬板,那是天远地隔,就很舒适地睡到天亮。
他还没有起来,房门就推了开来,有人失声道:“呀!哪个开了锁?”他听到杨嫂的声音,一翻身由床上坐起来,问道:“太太回来了吗?”杨嫂看到主人坐在床上,她没有进入,将房门又掩上了。
魏端本隔了门道:“这个家,弄成了什么样子。我死了,你们不知道,我回来了,你们也不知道,你们对我未免太不关心了。”他说是这样地说了,门外却是寂然。心里想着:难道又是什么事得罪了太太,太太又闹别扭了。于是静坐在床上,看太太什么表示。
直等过了十来分钟,外面一点动作没有。下床打开房门来看,天气还早,连冷酒店里也是静悄悄的。里外叫了几声杨嫂,也没有人答应,倒是冷酒店里伙计扫着地,答道:“我一下铺门,杨嫂一个人就回来了,啥子没说,慌里慌张又走了。”魏端本道:“她没有提到我太太?”伙计道:“她没有和我说话,我不晓得。”魏端本追到大门口两头望望,这还是宿雾初收,太阳没出的早市,街上很少来往行人。一目了然,看不到杨嫂,也看不到家中人,这样看起来,杨嫂原是不知道主人回了家,才回来的,看到了主人,她却吓跑了,那么,自己太太,是个什么态度呢?
洗过了手脸,向隔壁陶太太家去打听,正好她不在家,只有两个孩子收拾书包,正打算上学去。因问他:“妈妈呢?”大孩子说:“爸爸好几天没有回来,妈妈找爸爸去了。”魏端本惊着这事颇有点巧合,一个不见了太太,一个不见了先生,那也不必多问了,身体是恢复了自由,手上却没有了钱用,事是由司长那里起,现在想到机关里去恢复职务,那是不可能,但司长总要想点法子来帮助。于是就径奔司长公馆里去。
他还记得司长招待的那间客室,为了不让司长拒绝接见,径直上楼,就叩那客室之门,心里已通盘筹划了一肚子的话,于今是一品老百姓,不怕什么上司不上司,为了司长想发黄金财,职业是丢了,名誉是损坏了,而太太孩子也不见了,司长若不想点办法,那只有以性命相拼。他觉得这个撒赖的手段,是可以找出一点出路的,然而,不用他叩那客室之门,根本是开的,里面空洞洞的,就剩了张桌子歪摆着,就是上次招待吃饭的那个年轻女佣人,蓬着头穿了件旧布大褂,周身的灰尘。
她手提了只网篮,满满的装着破旧的东西,要向外走。她自认得魏端本,先道:“你来找司长来了?条了(逃了)坐飞机上云南了。”他怔了一怔道:“真的?”她道:“朗个不真?你看吗,这个家都空了。”魏端本点点头道:“好!还是司长有办法。昨天下午,刘科长来了吗?”她还没有答应,却有人接言道:“我今天才来,你来得比我还早。”说着话进来的,正是那刘科长。魏端本叹了口气道:“好!他走了,剩下我们一对倒霉蛋。”
刘科长走进屋子各处看看,回转身来和魏端本握手,连连地摇撼了几下,惨笑着道:“老弟台,不用埋怨,上当就这么一回,我们不是为了想发点黄金财弄得坐牢吗?作黄金并不犯法,只是为了我们这点老爷身份才犯法,现在我们都是老百姓,把裤子脱下来卖了,我也得作黄金,不久黄金就要提高到五万以上,打铁趁热,要动手就是现在。”说时,他不握手,又连连地拍了魏端本肩膀。他好像有了什么大觉悟一样,交代完了,立刻就转身出去。
魏端本始终不曾回答他一句,只是看看那个女佣人在里里外外,收拾着司长带不上飞机的东西。他心想:人与人之间,无所谓道义,有利就可以合作,司长走了,这位女佣人,还独自留守在这里,她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那些破碎的东西了。那末,反想到自己的太太,连自己的家也不要,那不就是为了家里连破烂东西都没有吗?刘科长说的对,还是弄钱要紧,脱了裤子去卖,也得作黄金生意。他有了这个意思发生,重重地顿了一下脚,复走回家去。
当然,这个家里没有人,究比那有个不管家的太太还要差些,不但什么事都是自己动手,这张嘴也失去了作用,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无可奈何,还是出门去拜会朋友,顺便也就打听打听太太和孩子的消息,但事情是很奇怪,没有任何朋友知道田佩芝消息的,这些情形,给予了他几分启示,太太是抛弃着他走了。夫妻之间,每个月都要闹几回口头离婚,田佩芝走了,也不足为怪,只是那两个孩子,却教他有些舍不得。
他跑了一天,很失望地走回家去。他发现了早上出门,走得太匆促,房门并不曾倒锁,这时到家,房门是开了。他心里想着,难道床上那床破棉絮和那条旧褥子还有人要?他抢步走进屋子去看,东西并不曾失落一样,床面前地板上,有件破棉袄,有条黄毛野狗睡在上面,屋子里还添了一样东西。那野狗见这屋子的主人来了,夹着尾巴,由桌子底下蹿到门外去了。他淡笑了一笑,自言自语地道:“这叫时衰鬼弄人。”
坐在床沿上,靠了床栏杆,翻着眼向屋子四周看看,屋子里自己已经收拾过了,屋子中间的方桌子是光光的,靠墙那张五屉桌,也是光光的,床头边大小两口箱子都没有了,留下搁箱子的两个无面的方凳架子。屋子里是比有小孩有太太干净得多了,可是没有了桌上的茶杯饭碗,没有了五屉桌上大瓶小盒那些化妆品,以及那面破镜架子,这屋子里越是简单整洁,他越觉得有一种寂寞而又空虚的气氛。同时,墙角下有两个白木小凳子,那是两个孩子坐着玩的。他想到了两个孩子,好像两个小影子,在那里晃动。他心房连跳了几下,坐不下去了,赶快掩上房门倒扣了,又跑上街来。
他看到街两边的人行道上,来往地碰着走,他看到每一辆过去的公共汽车,挤得车门合不拢来,他觉得这一百二十万人口的大重庆,是人人都在忙着,可是自己却一点不忙,而且感到这条闲身子,简直没有地方去安顿,于是看看街上的动乱,他有点茫然。不知不觉地,随了两位在面前经过的人走去。
走了二三十家店面,他忽然省悟过来:我失业了,我没有事,向哪里去?把可以看的朋友,今天也都拜访完了,晚晌也不好意思去拜访第二次。他想来想去地走着,最后想着,还是去坐茶馆吧。立刻就向茶馆走。
这晚来得早一点,茶馆里的座位,比较稀松,其中有一位客人占着一张桌子的。和人并座喝茶,这是最理想的地方,他就径走拢,跨了凳子坐下。原来坐着喝茶的人,正低了头在看晚报。这时被新来的人惊动着抬起来头,正是昨日新认识的余进取先生。他呀了一声,站将起来,笑着连连的点头道:“欢迎欢迎!魏先生又是一个人来喝茶?今天没有带烧饼来?”魏端本笑道:“我们也许是同志吧?我吃过了晚饭,所以没有带烧饼,可是余先生没有例外,今天还带着晚报。”
他笑道:“你看我只是一位起码的公务员不是?但是我对于国家大事,倒是时刻不能忘怀。我也希望能够发财,有个安适的家,可以坐在自己的书桌上,开电灯看晚报,但也许那是战后的事了。”他说毕,微微的叹了一声,两手捧起晚报来,向下看看。
魏端本听他这话音,好像他也是没有家的,本来想跟着问他的,他已是低头看报,也就自行捧了盖碗喝茶。那余先生看着报,突然将手在桌沿上重重拍了一下道:“我早就猜着是这个结果。黑市和官价相差得太多了,政府决不能永远便宜储蓄黄金的老百姓,到了一定的时期,官价一定要提高。据我的推测,三个月后,黄金的官价一定要超过十万。这个日子,有钱买进黄金,还不失为一个发财的机会。”他先是看了报纸,后来就对了魏端本说,正是希望得一声赞许之词,可是魏端本心里,就别扭着想:怎么处处都遇见谈黄金生意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