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钟后,陶李二人,走进了一家广东馆子。他们为了避嫌起见,故意装出一种找座位的样子,向各方面张望着。范魏二人并不在座,倒是牌友罗太太和两位女宾,在靠墙的一副座头上,正在吃喝着。罗太太正是一位广结广交的妇人,并不回避谁人,就在座位上抬起一只手高过头顶,向他连连招了几下。
陶伯笙笑道:“罗太太今天没有过江去?又留在城里了。”在他们赌友中说出这种话来,自然话里有话,罗太太便微笑着点了两点头。陶伯笙走近两步,到了她面前站住,低声笑问道:“今天晚上是哪里的局面?”罗太太道:“朱四奶奶那里请吃消夜,我是不能去。你们的邻居去了。”陶伯笙唉了一声道:“她还糊里糊涂去作乐呢。”罗太太看他脸上的颜色,有点儿变动,而这声叹息,又表示着很深的惋惜似的,便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陶伯笙回头看了邻座并没有熟人,又看罗太太的女友,也没有熟人,这才低声道:“魏先生挪用公款,作金子生意,这个案子,已经犯了,今天一大早,就让法院传了去,到现在没有回来。同时,他家里的小男孩子也病了。罗太太若是见着她的话,最好让她早点回去。家里有了这样不幸的事,她也应当想点办法。”罗太太道:“刚才我们看见她的,怎么她一字不提?”陶伯笙道:“大概她还不知道吧?我们是她的老邻居,在这种紧要关头,我不能不想法子给她送个信吧?”
罗太太道:“既然这样我告一次奋勇,和你去跑一趟吧。好在我今天也不回南岸去。”陶伯笙抱着拳头道:“你多少算行了点好事了。”他看看这座位上全是女客,也无法再站着说下去,就告辞了。罗太太家里,常常邀头聚赌,因之多少带些江湖侠气和赌友们尽些义务。这时听了陶伯笙说的消息,和魏太太很表同情,会过饭东,别了三位女宾,在马路上坐人力车子,下坡换轿子,利用了人家健康的大腿,二十分钟就赶到了朱四奶奶公馆。
老远的在大门口,就看到洋楼上的玻璃窗户,电光映得里外雪亮。她在楼下叫开了门,由朱四奶奶的心腹老妈子引上了楼。隔了小客厅的门,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小响声。久赌扑克的人,都有这个经验,这是洗扑克牌和颠动码子的声音,那正是在鏖战中了。朱公馆是个男女无界限的交际场合。男宾进来,还有在楼下客厅里先应酬一番的,至于女宾,根本就不受什么限制,无论日夜,都可以穿堂入户。罗太太常来此地,自然更无顾忌,她伸手拉开了小客室的门,见男女七位三女四男,正围了圆桌子赌唆哈。朱四奶奶并没有入场,在桌子外围来往逡巡着,似乎在当招待。她进来了,好几个人笑着说欢迎欢迎,加人加入。魏太太就是其中的一个。
罗太太看她脸上笑嘻嘻的,似乎又是赢了钱,正在高兴头上呢。看看场面上这些个人,且有男宾,那话当然不便和她说,便站在门口,向她招招手道:“老魏,来!我和你有两句话说。”魏太太两手正捧了几张扑克牌,像把摺扇似的展开,对了脸上排着。听了这话,眼光由牌上射了过来,对罗太太望着,脸上带着三分微笑。罗太太点点头道:“你来,我有话和你说。”魏太太将面前几个子码,先向台中心一丢,说了一声加二万元。然后对罗太太道:“看完了这牌我就来。”罗太太知道她又赌在紧要关头上,不便催她,只好在门边站了等着。
魏太太看了她那种静等的样子,直等这牌输赢决定,把人家子码收下了,才离开了座位,迎着罗太太笑道:“你还有什么特别紧要的事和我商量呢,必定说在你家里,又定下一个局面。”罗太太携着她的手,把她拉到外面客厅角落里,面对面地站了,低声道:“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家里的?”魏太太道:“我是一早就离开家里了。你问这话,有什么意思吗?”罗太太道:“那就难怪了,你家里出了一点问题,大概你还不知道吧?”魏太太听说,将脸色沉下来道:“魏端本管不着我的事。”
她刚是分辩了这句,里面屋子,就有人叫道:“魏太太,我们散牌了。你还不来入座?”魏太太说声来了,转身就要走。罗太太伸手一把将她拉住。连连地道:“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的话没有说完呢。”魏太太道:“有什么话,你快说吧。我的个性是坚强的。”
罗太太笑道:“你说的是具体错误,你们先生在今日早上,让法院传去,一直到晚上,还没有回来。你家里无人作主,你……”魏太太这倒吃了一惊,瞪了眼向她望着道:“你怎么知道的呢?”罗太太道:“我在饭馆子里吃饭,陶伯笙找着我说的,好像他就是有心找你的。”魏太太立刻问道:“还有其他的人在一路吗?”罗太太道:“他后面跟着一个胖子,并没有和我搭话。”魏太太道:“陶伯笙和你说了这事的详情吗?”罗太太因把陶伯笙告诉的消息,转述一遍。
话还不曾说完呢,那边牌桌上又在叫道:“魏太太,快来吧。有十分钟了。”魏太太偏着头叫道:“四奶奶,你和我起一牌吧。我家里有点事,要和罗太太商量商量。”说毕,依然望了罗太太道:“你看我这事应当怎么办?”罗太太道:“这事很简单,你得放下牌来,回去看看。今天是晚了,你打听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明天你就一早该向法院里去问问。你那孩子,也有点不大舒服,你也应当回去看看。两个主人都不在家,老妈子是会落得偷懒的。”
魏太太听了这个报告,深深地将眉峰皱着,两条眉峰,几乎是凑成了一条线。她手上拿了一方手帕,只管像扭湿手巾似的,不住地拧着,望了罗太太连说了几声糟糕。
罗太太道:“你是赢了呢?还是输了呢?”她道:“输赢都没有关系,我大概赢了五六万元,这太不算什么,我不要就是了。不过今晚上这个局面,是我发起着要来的。朱四奶奶很赏面子,五方八处打电话把脚色邀请了来的。我若首先打退堂鼓,未免对不住朱四奶奶,而且同桌的朋友,也一定不高兴。”
罗太太道:“那么,我顶替你这一脚吧,天有不测风云,谁也难免突然发生问题,我可以和大家解释解释。”魏太太两手,还是互相地拧着那条手绢,微仰着脸向人望着。罗太太道:“你不要考虑,事情就是这样办,你所赢的钱,转进我的财下,就算我用了你的现款好了。”魏太太道:“好吧,我去和朱四奶奶商量。”说着,她走回屋子去。
朱四奶奶在她的座位前,正堆了好几叠子码,她招招手道:“我给你惹下了个麻烦了,接连两把,将全桌都杀败了,我赢了将近三十万。你自己来吧。我再要打替工,桌上人要提起反抗了。来来来,你看这牌,应当怎么处理?”魏太太看时,她面前放了四张牌,一暗三明。三张明牌,是一对八,一张K,赶快走到朱四奶奶身后,手按着暗牌,扳起牌头来,将头伸进朱四奶奶怀里,对牌头上注视着,事情是那样令人称心,还是一张八。她故意镇定了脸色,因淡淡地道:“牌是你取的,还是由你作主吧。”
这时,桌上已有三家还在出钱进牌。最后一家三张明牌,是一对A,一张J,牌面子是非常好看。她丝毫没有考虑,在码子下面,取出一张五万元的支票,向桌心一掷。魏太太早已在别人派斯的牌堆里扫了一眼,已有一张A存在着。心想,她很少有三个A的可能。纵然是AJ双对,也不含糊。便笑道:“怎么样?四奶奶,花五万元买一张牌看看吧?”四奶奶自是会意,笑道:“反正你是赢多了,就出五万元吧。”于是数了五万元的码子,放到桌子中心去。
庄家接着散牌,进牌的前两家都没有牌,出支票的这家,进了一张八。朱四奶奶进的最后一张,却又是个K。摆在桌子上的就是K八两对,这气派就大了。应该是朱四奶奶说话了,她考虑到出了钱,别家会疑心是钓鱼,出多了钱,人家就说是牌太大了,而不肯看牌,她取了个不卑不亢的态度,随手取了几个码子,向桌中心一丢,因道:“就是三万元吧。”说着回头对魏太太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有对A的人,将自己的暗张握在掌心里,看了一看,那也是一张A。他看过之后,又看朱四奶奶面前的两对牌。他将牌放下,在他的西服袋内,摸出了纸烟盒与打火机,取出一支烟,打着了火把烟点着,然后啪的一声,把盒子盖着。他这烟盒子是赛银的,电灯光下照着,反映出一道光射人的眼睛,而且关拢盒子盖的时候,其声音相当的清脆。在这声色并茂的情形下,可想到他态度的坚决。他把烟盒子放在面前,用手拍了两拍,口角里衔了那支烟卷,把头微偏了,把面前堆的两叠子码,用手指向外拨着,把两叠子码都打倒了,口里说句唆了!
魏太太望了他微笑道:“陈先生,你唆了是不大合算的。”那位陈先生看着她的面色,也就微微地一笑。魏太太问道:“这是多少,清清数目吧。”朱四奶奶将桌面上的子码扒开着数了,增加的是七万元,于是数了七万元子码,总共放到桌子中心比着。朱四奶奶笑道:“请你摊开牌来吧。”她说这话时,其余两家,不敢相比,都把牌扔了。
那陈先生到了这时,也就无可推诿了,把那张暗A翻了过来,笑道:“三个顶大的草帽子,还不该唆吗?”朱四奶奶向他撩着眼皮一笑,微微地摆着头道:“那可不行,我们三个之外,还带着两个呢。”说着,把那张暗八翻了过来,向桌子中心一丢。那位陈先生也摇摇头道:“倒霉倒霉,拿三个爱斯,偏偏的会碰着钉子。可是四奶奶,你又何必呢?”朱四奶奶将子码全部收到面前,笑道:“不来了,不来了,赢得太多了。”说着话,站了起来,扯着魏太太的手道:“你坐下来吧,我总算是大功告成。”说话时她身子一挤挤了开去,两手推着,让魏太太坐了下来。
罗太太原是跟进来的,以为等魏太太把话交代完了,就可以接她的下手,现在见魏太太大赢之下,眉飞色舞,已把前五分钟得到的家庭惨变消息,丢在九霄云外了。她站在魏太太对面,离赌桌还有两三尺路。朱四奶奶是已经离开座位的了,这就抢步走向前来,伸手将她抓住,笑道:“你怎么回事?这赌桌上有毒虫咬你吗?简直不敢站着靠近。”罗太太道:“并不是我不敢靠近,因为我家里有点事。”主人不等她说完,立刻接着道:“家里有事,你就不该来。”她口里说着,亲自搬了一把软垫的椅子,放在赌客的空当中。还将手拍了两下椅子。
罗太太望着她这分做作笑了一笑。因道:“你自己不上桌子,倒只管拉了别人来。”朱四奶奶道:“今天不巧得很,我家里有两个老妈子请假,楼上楼下,只剩一个老妈子了。我不能不在这屋子里招待各位。”罗太太看看场面上的赌局是非常的热闹,便笑道:“我今天不来,我是和魏太太传口信的,所以我根本就没有带着赌本。”朱四奶奶道:“没有赌本,要什么紧,我这里给你垫上就是。先拿十万给你,够不够?”罗太太道:“我不来吧?看看就行了。”说时,她移着脚步,靠近了赌桌两尺。朱四奶奶道:“哎呀!不要考虑了,坐下来吧。”说着,两手推了她,让她坐下。她也就不知不觉的坐了下来。
恰好是魏太太作庄散牌,她竟不要罗太太说话,挨次的散牌,到了罗太太面前,也就飞过一张明牌来。牌是非常的凑趣,正是一张A。她笑道:“好!开门见喜。”罗太太手接着牌,将右手一个中指,点住了扑克牌的中心,让牌在桌子中心转动着。她默然地并未说话,还在微笑,而第二张是暗张,又散过来了。她虽然还没有决定,是不是赌下去,可是这张暗牌来了,她实在忍不住不看。她将右手三个指头按住了牌的中心,将食指和拇指,掀起牌的上半截来,低了头靠住桌沿,眼光平射过去。她心里不由得暗暗叫了一声实在是太巧了,又是一张A。打唆哈起手拿了个顶头大对子,这是赢钱的张本,于是将明张盖住了暗张,拢着牌靠近了怀里。
魏太太道:“你拿爱斯的人,先说话呀。”罗太太笑道:“我还没有筹码呢。”魏太太便在面前整堆的子码中,数了十来个送过去,因道:“这是三万,先开张吧。”罗太太有了好牌,又有了筹码,她已忘记了家里有什么事,今晚上必须渡江回家,至于魏太太的丈夫被法院逮捕去了,这与她无干,自是安心把唆哈打下去。
这晚上,魏太太的牌风甚利,虽有小输,却总是大赢。每作一次小结束,总赢个十万八万的。因为在场有男客也有女客,赌过了晚上十二点钟以后,大家既不能散场回家,朱公馆又没有可以下榻的地方,只有继续地赌了下去。赌到天亮,大家的精神已不能支持,就同意散场。魏太太把帐结束一下,连筹码带现款,共赢了四十多万。朱四奶奶招待着男女来宾,吃过了早点,雇着轿子,分别地送回家去。
魏太太高兴地赌了一宿,并没有想到家里什么事情。坐了轿子向回家的路上走着,她才想到丈夫已是被法院里传去了,而男孩子又生了病。转念一想,丈夫和自己的感情,已经是格格不入,而且他又是家里有原配太太的人,瞻望前途,并不能有一点好的希望。这种丈夫,就是失掉了,又有什么关系?至于孩子,这正是自己的累赘,假如没有这两个孩子,早就和魏端本离开了。自己总还是去争自己的前途,若惦记着这个穷家,那只有眼看着这黑暗的前途,糊里糊涂地沉坠下去。管他呢,自己作自己的事,自己寻求自己的快乐。这么想着,心里就空洞得多了。
轿子快到家了,她忽然生了一个新意念:这么一大早,由外面坐了轿子回来,知道的说是赌了一宿回来了。不知道的,却说整晚在外干着什么呢,尤其是自己家里发生着这样重大变化的时候。这个念头她想着了,立刻就叫轿夫把轿子停了下来。她打开皮包,取出了几张钞票,给轿夫作酒钱。然后闪到街上店铺的屋檐下,慢慢儿地走着,像是出来买东西的样子。
于是走到一家糕饼店里去,大包小裹,买了十几样东西,分两只手提着。她那皮包里面满盛着支票和钞票,她却没有忘记。将皮包的带子挂在肩上,把皮包紧紧夹在肋下,她沉静着脸色,放缓了步子,低了头走回家去。前面那间屋子,倒是虚掩了门的,料着屋子里没人,自己的卧室里却听到杨嫂在骂孩子,她道:“你有娘老子生,没有娘老子管,还有啥子希奇,睁开眼就跟我扯皮,我才不招闲喀,晓得你的娘,扮啥子灯啰!”
魏太太听了这些话,真是句句刺耳。在那门外的甬道里呆站了一会,听到杨嫂只是絮絮叨叨地骂下去,若冲进屋子去,一定是彼此要红着脸冲突起来的,便高声叫着杨嫂,而且叫着的时候,还是向后倒退了几步,以表示站着很远,并没有听到她的言语。杨嫂应着声走了出来,望了她先皱着眉道:“太太,你朗个这时候才走回来?叫人真焦心啰。”
魏太太道:“让人家拖着不让走,我真是没有办法。”说着,把手上的纸包交给了杨嫂,走进房去。却看到男小子渝儿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一条被子,只露了一截童发在外面。便问道:“孩子怎么了?”杨嫂道:“昨天就不舒服了,都没有消夜,现在好些,困着了,昨晚上烧了一夜咯。”
魏太太将两手撑在床上,将头沉下去,靠着孩子的额头,亲了一下。果然,孩子还有点发热,而且鼻息呼咤有声,是喘气很短促的表现。因向杨嫂道:“大概是吃坏了,让他饿着,好好地睡一天吧。”杨嫂站在一边,怔怔地看了她的脸色。因道:“小娃儿点把伤风咳嗽倒是不要紧。先生在昨日早上让警察兵带到法院里去了,你晓不晓得?直到现在,还没有转来,也应当打听打听才好。”
魏太太放下皮包,脱着身上的大衣,一面向衣钩上挂着,一面很不在意地答道:“我知道了,那有什么法子呢?”说着,打了个呵欠,因道:“我得好好地先睡一觉。”杨嫂见她的态度,竟是这样淡,心里倒不免暗吃一惊,可是她立刻也回味过来了,淡淡一笑。
魏太太正是一回头看到了。脸色动了一动,因道:“一大早上,法院里人,恐怕还没有上班。我稍微睡几小时,打起精神来,我是应当去看看。”说着,把放在桌上的皮包,打开来,取出一万元钞票来,轻轻向桌子角上丢着。因笑道:“拿去吧,拿去买两双袜子穿吧。”杨嫂看到千元一张的钞票,厚厚一叠。这个日子千元一张的钞票,还是稀少之物,估量着这叠钞票,就可以买一件阴丹大褂的料子,岂止买两双袜子呢?这样地想明白了,立刻就嘻嘻地笑了。
魏太太道:“拿去吧,笑什么,难道我还有什么假意吗?”杨嫂说声谢谢,把钞票在桌子角上摸了过去。笑问道:“太太赢了好多钱?”魏太太眉毛扬了起来,笑道:“昨晚上的确赢得不少,四十万。魏先生半年的薪水,也没有这多钱。老实告诉你,我是不靠丈夫也能生活的。”杨嫂想着,你有什么本事,你不就是赌钱吗?一个人会赌钱,就可以不靠丈夫生活吗?然而她还对了太太笑道:“那是当然吗!你是最能干的太太吗!一赢就是四五十万,硬是要得!”
魏太太笑道:“这话又不对了,难道我一个青年女人,还去靠赌吃饭?不过这是一种交际场上的应酬。在应酬场上,认识许多朋友,我随便就可以找个适当的工作。”杨嫂笑道:“太太,你也找事做的话,顶好是到银行里搞个行员做。在银行里作事,硬是发财喀。”
魏太太坐在床沿上,把皮包里的钞票,都倒在床上,然后把大小票子分开,一叠叠地清理着。杨嫂看魏太太在清理着胜利品,悄悄地避嫌走开了。魏太太也没有加以注意。
魏太太把票子清理完了,抬起头来,却看见女儿小娟娟挨挨蹭蹭地,沿着床栏杆走了进来。她蓬着满头的干燥头发,眼睛睫毛上,糊了一抹焦黄的眼眵,她那上嘴唇上,永远是挂着两行鼻涕的,今天也是依然。今天天气暖和些,她那件夹袄脱去了,只穿那件带裤子的西服,原来是红花布的,这已变成了淡灰色的了。她将个食指送到嘴里衔着,瞪了小眼睛,望了母亲走了来。
魏太太叹了口气道:“小冤家,你怎么就弄得这样脏哟!回头我给杨嫂五万块钱,带了你去理回发,买套新衣服穿,不要弄成这小牢犯的样子。”魏太太说出了小牢犯这个名词,她才联想到娟娟的父亲,现在正是牢犯。心里到底有点荡漾,她发呆在想心事了。